龙门的冬日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还不到六点，窗外的天色就已经彻底沉入了墨蓝，只剩下远处核心城区那一片永恒闪烁的、如同星云般瑰丽而冰冷的霓虹光晕，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房间内投下变幻不定的、微弱的光影。室内的暖气嗡嗡作响，努力对抗着窗缝里渗入的寒意，维持着一个干燥而温暖的茧房。
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刚结束了一次耗时颇长的情报搜集任务，并非战斗，却需要在龙门外环错综复杂、鱼龙混杂的街区里穿梭、观察、与人周旋，精神上的消耗远比体力更大。回到据点，两人都带着一身从外面带回来的、混合着灰尘、廉价烟草和陌生人气味的疲惫。
简单的清洗后，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身体的倦怠感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浮现。她们没有多言，几乎是默契地同时走向那张已经成为共享空间的床铺。关掉灯，陷入一片被城市微光映照得并非全然漆黑的黑暗之中。
被窝里很暖和，带着彼此沐浴后残存的、清淡的皂角香气和身体本身的温度。两人平躺着，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却又因为床铺的尺寸而显得微不足道的距离。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起初还带着些许任务结束后的微促，渐渐都归于平稳悠长。
窗外是龙门永不疲倦的低沉喧嚣，如同遥远的背景噪音。室内，只有暖气系统规律的嗡鸣，以及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拉普兰德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沉入睡眠。白天的奔波带来的身体疲惫是真实的，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清醒状态。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些随着窗外霓虹变幻而缓慢移动的、模糊的光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来到龙门后的点点滴滴。
那些在海边小屋挣扎康复的日子，德克萨斯沉默却坚定的扶持；训练场上汗水与严厉的指导；任务中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信任；在“来生酒吧”共享的静谧与酒液；“来生酒吧”外寒风中分享的热食；雪地上那场孩子气的、酣畅淋漓的欢闹；无数个如同今夜般，共享着同一片黑暗、同一张床铺、同一份安宁的夜晚……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流转，最后定格在德克萨斯那张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却会在某些瞬间——比如她训练有所进步时，比如她笨拙地分享食物时，比如在雪地里被她毫无章法的雪球砸中时——流露出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和线条的脸庞上。
一种情感，如同地下酝酿已久的温泉，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自我构筑的堤防和故作不在意的伪装，汹涌地漫上心头。它如此强烈，如此清晰，让她无法再忽视，也无法再将其仅仅定义为“搭档”、“同伴”或者任何其他模糊的词汇。
她需要说出来。必须说出来。哪怕可能会打破此刻的平静，可能会引来她无法预料的反应。
拉普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似乎让那股灼热的情感燃烧得更加猛烈。她在黑暗中微微侧过头，面向德克萨斯的方向。能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前的发丝，带着一丝微痒。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声音大得她几乎怀疑德克萨斯也能听见。喉咙有些发干，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试图寻找合适的词语，却发现任何华丽的辞藻或复杂的铺垫，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虚伪。
最终，她选择了最直接、最笨拙，也最属于“拉普兰德”的方式。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因为紧张而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破了那份维持了许久的宁静：
“喂，德克萨斯。”
旁边的人呼吸节奏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稳，仿佛只是无意识的调整。一个单音节从黑暗中传来，带着睡意初临的慵懒和一丝询问：
“……嗯？”
拉普兰德攥紧了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仿佛这样能给她更多的勇气。那句话，如同脱离了控制的箭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口而出：
“我喜欢你哦。”
没有前缀，没有修饰，没有期待回应的眼神。就这么直白地、坦荡地、甚至带着点她惯有的、蛮横的意味，抛了出来。像一块石头，投入了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城市噪音、暖气的嗡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黑暗，这张床，和身边那个呼吸声骤然停止了一瞬的人。
拉普兰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咚咚作响。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紧张地捕捉着德克萨斯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德克萨斯没有动。
她没有立刻回应，甚至没有改变躺卧的姿势。黑暗中，拉普兰德只能凭借气息和声音感知她的存在。那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拉普兰德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一种混合着失落、尴尬和“果然如此”的自嘲情绪开始滋生。她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德克萨斯会怎么想？会觉得她莫名其妙？还是……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用一句“我开玩笑的”或者习惯性的“啧”声来掩饰这难堪的沉默时，德克萨斯终于有了动静。
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也侧过了身。
两人在黑暗中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带着温热湿意的气息，轻轻拂在脸上。
然后，拉普兰德感觉到，一只微凉而带着薄茧的手，在被子下，有些迟疑地、轻轻覆盖在了她紧握成拳的手上。
那只手并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搭着，传递过来一种稳定而真实的触感。
德克萨斯的声音随后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沙哑的质感，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落在拉普兰德的耳中，也落在她的心上：
“……我知道。”
没有惊喜的回应，没有同样直白的告白，甚至没有明确的接受。
只有三个字。
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喜欢。我知道这份情感的存在。我早已感知，早已明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拉普兰德心中所有紧绷的枷锁。那沉下去的心猛地被托起，悬在半空的无措和尴尬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与释然。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那些默许的靠近，那些无言的关怀，那些严厉指导下的期许，那些共享的日常与安宁……都不是她的一厢情愿，都不是她的错觉！
拉普兰德反手紧紧抓住了德克萨斯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几乎有些失控。她感觉到德克萨斯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抽走。
黑暗中，拉普兰德看不到德克萨斯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对方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此刻一定正注视着她，如同夜空中最沉静、却也最明亮的星辰。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近乎哽咽的：
“……哦。”
德克萨斯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任由拉普兰德紧紧抓着她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在拉普兰德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笨拙的、却无比真诚的安抚。
然后，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平躺回去，但那只被拉普兰德紧紧抓住的手，却没有收回。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和寂静中，手牵着手，并肩躺着。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城市的喧嚣依旧低沉。室内的暖气依旧嗡鸣。
但一切，似乎都不同了。
一种无声的、巨大而温暖的情感洪流，在两人紧握的双手间奔腾流淌，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它不激烈，不张扬，却如同地下深处的熔岩，带着改变一切地貌的、沉稳而强大的力量。
拉普兰德紧紧握着那只手，感受着那微凉的体温和稳定的脉搏，仿佛握住了全世界。她闭上眼睛，将额头轻轻抵在德克萨斯的手臂上，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巨大而真实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过往所有的挣扎、痛苦、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未来所有的未知、挑战、风雨，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可怕。
因为，她知道了。她也知道了。
她们彼此喜欢。
这就足够了。
拉普兰德在彻底沉入安眠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原来，告白之后……是这样的感觉。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