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开始,一位面容冷峻的讲师出现在全息屏前,开始讲述《新人类遗传优化史》。内容无非是旧人类如何因基因羸弱、情感冗余而导致内战与衰落,而镀金议会如何通过基因筛选和优化,创造了更理性、更高效、更适应宇宙生存的新人类。
讲师的声音平稳而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物理定律。
罗奇沉默地听着。这些理论与他曾在锈蚀商会听到的“力量至上”、在墨家感受到的“兼爱非攻”完全不同。它更冰冷,更绝对,将人简单地划分成了“优等”与“劣等”。
课间休息,无形的屏障似乎短暂消失了。一个有着铂金色短发、瞳孔颜色浅得近乎透明的少年,在同伴若有若无的鼓励目光中,走到了罗奇面前。他微微昂着下巴,审视的目光如同在观察培养皿中的异常菌落。
“所以,你就是凯伦大人带回来的那个‘旧人类标本’?”他的声音很好听,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罗奇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回答。这种沉默似乎激怒了对方。
“我很好奇,”铂金发少年凑近了一些,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到,“一个未经优化的、充满了遗传缺陷和情绪噪音的旧人类大脑,是如何承受住四次锈蚀手术的?这不符合生物学原理。除非……那手术数据本身就有问题?”
他话语中的暗示如同毒刺——要么罗奇是个怪物,要么他的价值就是个谎言。
旁边传来几声低低的、毫不掩饰的嗤笑。
罗奇的拳头在桌下无声地攥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起天工坊里,林薇递给他工具时毫无芥蒂的笑容,想起墨家同伴在训练后互相包扎伤口的情景。与眼前这些“完美”的存在相比,他们或许不够“高效”,但他们真实、温暖。
而这份温暖,已被彻底摧毁。
他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气息,和那股想要将对方脑袋按在桌面上的暴力冲动。在这里,任何情绪失控,都只会印证他们关于“旧人类情感冗余”的论断。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部意志力,让脸上的表情维持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那个挑衅者一眼,只是用一种平铺直叙的、仿佛在回答课程提问的语气说道:
“我的任务是学习。至于我的大脑和手术数据,凯伦大人自有判断。”
说完,他径直从对方身边走过,走向饮水器。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钉在他的背上,充满了探究、不屑,以及一丝被无视的恼怒。
他没有接水,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直到休息时间结束。
讲师重新开始授课,内容转向了新人类在机甲神经链接上的天然优势。罗奇重新坐回座位,目光落在全息屏上,看似专注,瞳孔却没有焦点。
“标本……”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
在这些新人类眼中,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异常的“标本”。而他也同样看清了,这些所谓的“新人类”,在剥离了那层基因优化的外衣后,内里是何等的傲慢与空洞。
他们不理解痛苦,不理解牺牲,更不理解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意志。而这些,恰恰是罗奇赖以生存的土壤。
课程在一种无形的压抑中结束。新人类学员们陆续离开,没有人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已然隐形。
罗奇最后一个走出教育中心。走廊外,是伊甸永恒不变的、人工调控的明亮与洁净。
他知道了,在这里,他找不到同伴,也得不到帮助。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以及内心深处那不曾熄灭的、复仇的火焰。
这些“同学”,连同这个冰冷的世界,都只是他必须跨越的障碍。
教育中心的经历像一层看不见的灰尘,附着在罗奇的皮肤上,挥之不去。那些新人类学员冰冷而优越的目光,比锈蚀商会的鞭子更让人感到刺痛,因为它们否定的是他作为“人”的本质。
他需要找到一个锚点,一个能让他在这片冰冷的金属之海中保持清醒的支点。被警告的内部网络显然不是。他想到了那个地方——中央图书馆。如果伊甸真的储存着旧世界所有的知识,那么那里或许会有一丝缝隙。
图书馆的宏伟超乎想象。穹顶高耸,无数发光的数据流如同星河般在头顶静静流淌。一排排物理书架与悬浮的光子书架交错排列,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寂静中带着一种知识的沉重压迫感。
他凭借刚刚提升的、依旧有限的权限,尝试访问了几个核心数据库。结果与在房间里时并无不同——关于高阶机甲工程、神经链接前沿、mA研究等条目,无一例外地闪烁着刺眼的权限不足标识。
他像是一个被困在宝藏洞窟门口的乞丐,能看到里面的珠光宝气,却被一道无形的墙死死挡住。
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渐渐脱离了图书馆的核心区,周围的灯光变得稍暗,书架上的标识也从“高能物理”、“基因序列”变成了“早期航天理论”、“化石能源应用史”。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气味。
“淘汰技术资料区”
一个不起眼的标识牌指向一条更偏僻的走廊。罗奇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与主区的光鲜相比,这里更像是知识的坟场。书架上堆积着落满灰尘的实体书籍和古老的存储介质,有些甚至需要特殊设备才能读取。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他停在了一个标注着“前聚变时代能源理论”的书架前。他抽出一本厚重、书页泛黄的着作,封面上是复杂的、如今看来有些幼稚的聚变反应堆构想图。
他随手翻看着,目光停留在一个描述利用行星磁场共振,进行长期、低功耗能量传输的理论模型上。这个模型因为效率“低下”且不稳定,早已被现代的无线能源传输技术淘汰。但不知为何,罗奇却看得入了神。
他脑海中那独特的频率感知能力,让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模型并非完全错误,只是缺少了某个关键的核心变量,一个可能与生物神经场或者某种更深层宇宙常数相关的谐振点。他盯着那些复杂的公式,眉头紧锁,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重构它。
“错误的切入点。”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某种锐利质感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罗奇猛地抬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有些皱巴巴的研究袍的老人站在旁边。老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不修边幅,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正盯着他手中的书页。
“什……什么?”罗奇下意识地问。
老人伸出干瘦的手指,点在书页的一个公式推导环节上:“这里,他们假设场强是恒定的。但在微观尺度,尤其是在考虑与生物系统耦合时,场强是脉动的,跟随神经电信号波动。你用静态模型去套动态系统,当然是死路一条。”
罗奇心中一震。老人随口一句话,仿佛在他阻塞的思路中凿开了一道缝隙。他之前模糊感觉到的不协调感,似乎正是源于此。
“您是说……这个模型需要引入神经脉冲的频率参数作为变量?”罗奇脱口而出,带着求证的语气。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罗奇,目光在他身上那套明显不属于研究员的、质地尚可但款式普通的伴读制服上停留了一瞬。
“一个‘伴读’……而且看样子,不是‘新人类’?”老人饶有兴趣地问,语气里没有教育中心那些人的轻蔑,只有纯粹的好奇,“你会对这个被扔进垃圾堆的老古董感兴趣?还能想到频率参数?”
罗奇收敛了心神,谨慎地回答:“只是……随便看看。觉得有点意思。”
“有意思?”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自嘲,“这里的东西,对议会来说,都是‘过时’的、‘无用’的垃圾。年轻人,现在没人会对‘垃圾’感兴趣了。”
他顿了顿,看着罗奇依旧紧握着那本书,眼中那份困惑与求知欲不似作伪,便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但要小心,孩子。有时候,被标记为‘过时’和‘错误’的,并非真的毫无价值。可能只是因为它通往的真相,是现在的当权者不愿意看到的。”
说完,老人不再理会罗奇,转身走向书架深处,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堆积如山的旧纸堆和废弃数据终端之间。
罗奇站在原地,手中那本厚重的书仿佛还残留着老人指尖的温度。
“过时的知识……”
“不愿意看到的真相……”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看了看手中那本“淘汰技术”的着作,又望向老人消失的方向。
或许,他找错了方向。伊甸的真相,并不在那些被严密看守的核心数据库里。
而在这被遗弃的、布满灰尘的“垃圾堆”中,以及守护着这些“垃圾”的、同样被边缘化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