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者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银色金属门前停下。它安静地滑开,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过障碍。门后泄出的光线更加冷冽,带着一种分析仪器般的精准感。
“凯伦大人在里面等您。”引路者侧身让开,语气依旧平板,完成了他的使命。
罗奇迈步踏入。
首先感受到的是温度。一种恒定在人体最适宜感到舒适的刻度上的温度,却莫名地让人皮肤泛起寒意。房间极其宽敞,是一个规整的半圆形。弧面的一整墙同样是观景幕墙,将之前所见的钢铁星港与浩瀚宇宙框成了一幅巨大的、动态的壁画。脚下是深灰色的软性材质,吸收了所有脚步声。
房间内部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流线型的银白色办公桌,桌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天花板上的几何光带。几张同样风格的座椅看似随意地摆放,却遵循着某种严格的构图逻辑。靠墙的位置立着几个悬浮的全息投影屏,上面流淌着罗奇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数据和星图,幽蓝的光芒为房间增添了一抹非人化的色彩。
这里不像一个居住或办公的场所,更像一个…指挥中心,或者一个正在进行顶级实验的洁净室。
然后,罗奇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人——凯伦·镀金。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服饰,材质带着微妙的光泽,既非军装的硬挺,也非休闲服的柔软,是一种独属于这个阶层的、彰显身份与功能性的设计。他看起来正值壮年,面容英俊,线条清晰,金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边缘似乎嵌着一圈极细的、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那是内环成员的标志,“虹膜金纹”。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罗奇,带着一种…研究者审视新到样本的、纯粹的好奇与评估。
没有明显的敌意,没有压迫性的气势,但那目光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探针,轻易穿透了衣物与皮肤,直抵骨骼与神经。
“罗奇。”凯伦开口,他的声音和这房间一样,温和,稳定,吐字清晰,带着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亲和力。“欢迎来到伊甸。旅途还顺利吗?”
他用的词是“欢迎”,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热情,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启动问候。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动作优雅而经济。
罗奇走到桌前,在那张指定的、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上坐下。椅面自动调整形状,贴合他的身体,却带来一种被无形之物包裹的不适感。
“很顺利。”罗奇回答,声音控制得和他一样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与凯伦对视,不躲闪,也不挑衅,只是…接受审视。
“伊甸与你所熟悉的环境或许有很大不同。”凯伦身体微微后靠,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罗奇,仿佛在记录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这里的一切,都服务于一个最高目标——进化。人类的进化。秩序、效率、洁净,是达成这一目标的基础。混乱、感性与…不必要的冗余,是我们致力于消除的障碍。”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在精准地解剖着世界的构成,并将某些部分定义为“需要清除的病变组织”。墨家的兼爱,天工坊的烟火气,在他口中,恐怕都归于“不必要的冗余”和“混乱”。
“我明白。”罗奇说。他不能反驳,至少现在不能。
凯伦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个像素点,那或许可以被理解为一丝赞许,但更可能只是面部肌肉对当前情境的合适应对。“你的适应能力比预期更好。这很好。你的价值,在于你独特的经历,以及你那…承受了四次锈蚀之楔的身体。它们是通往某些真理的,珍贵的钥匙。”
他毫不避讳地指出了罗奇的“用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物理定律。这种赤裸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物化,比愤怒的咆哮更令人心底发寒。
“在这里,你将获得最好的‘照料’和最先进的知识。作为回报,你需要配合我们的研究。这很公平,不是吗?”凯伦继续说道,他的逻辑无懈可击,将一场剥夺包装成一场公平交易。“伊甸提供秩序与进步,你提供…研究的可能性。各取所需。”
罗奇感到后背的四处疤痕在隐隐作痛,仿佛在回应这番话。他知道,所谓的“照料”将是无穷尽的检测与实验,所谓的“知识”将是镀金议会筛选过的、为他们理念服务的工具。
“是的,很公平。”他重复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但幅度小到无人能够察觉。
凯伦注视了他几秒,那双带有金纹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轻轻点头。“带你去你的房间。你会有一段时间来适应这里的光线、气压和…节奏。之后,我们会开始初步的检测。希望你在这里的‘生活’,能富有成效。”
话语温和,内容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会面结束了。
罗奇站起身,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跟着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门口的引路者离开。自始至终,他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坐在巨大观景窗前的身影。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冰冷的理性、绝对的秩序,以及那双洞察一切的金纹眼眸,隔绝在内。
罗奇走在光洁的走廊上,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腔体内部。他刚刚见过了这座牢笼的看守者,一个将人类情感视为冗余,将活生生的人视为钥匙的…理性之神。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位“神”的注视下,学会如何伪装,如何潜伏,如何从内部,找到撬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牢笼的支点。第一步,就是活下去,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