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内,其他船员已经陆续离开去休息了。喧嚣退去,只剩下主电脑散热系统低沉的呼吸声,和星图上那条代表着希望与未知的绿色航线。空气中还残留着金属切割后的焦糊味和汗水的咸涩,混杂着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凯恩离开前为他们留下的。
达拉斯船长没有回到他的船长室,而是站在巨大的舷窗前,沉默地注视着外面缓缓移动的星辰。诺斯特罗莫号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姿态,滑入一条偏僻的商业航道,像一滴融入黑暗大海的水珠。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这艘船的重量,连同所有船员的命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靡思也没有动。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操作台前,小口地喝着那杯已经快要凉掉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因极度疲惫而有些迟钝的神经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她看着达拉斯的背影,没有开口打扰这份沉重的宁静。
过了许久,达拉斯才转过身,他走到靡思旁边,拉过一张备用椅子坐下。他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在屏幕绿光的映照下,像深刻的沟壑。
“我们能成功吗?”他的声音沙哑,不像是疑问,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叹息。
“返航?”靡思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技术上,没有问题。凯恩规划的航线可以避开公司90%的常规巡逻和监控站点。帕克和布雷特会保证这艘老船在散架前把我们带回去。最大的变数,不是我们,是他们。”
“公司……”达拉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并没有点燃,“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一旦他们发现‘艾什’的报告有问题,或者我们偏离了航线……”
“他们会的。”靡思打断了他,“只是时间问题。我留下的那个‘礼物’,最多能为我们争取一到两周的混乱。之后,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
舰桥再次陷入沉默。达拉斯无意识地用牙齿咬着那根未点燃的香烟,眉头紧锁。返航的路途长达数月,而他们,就像是带着绝密情报叛逃的孤舟,身后是整个海洋的追捕。
靡思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在这寂静的舰桥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周围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轻松。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弯了起来,眼尾的泪痣仿佛也染上了一丝笑意。
“嗯,现在所有证据都掌握在我手里。”
她说着,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臂环在胸前,姿态慵懒而自信。那娇软的身形里,此刻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强大气场。
“我最让你安心,不是吗?”
达拉斯闻言,动作一顿。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靡思。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那颗小小的虎牙若隐若现,冲淡了她之前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这句半是调侃半是陈述的话,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舰桥内冰冷的空气。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了心思的释然。他确实在害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却一次又一次地用她的能力和冷静,将他们从深渊边拉了回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那根已经被他咬得有些变形的香烟。橘红色的火光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一闪而过。
“证据……”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回到地球,我们面对的将是韦兰-尤坦尼。一整个星球的法律、媒体、权力都掌握在他们手里。我们的声音,就像是对着飓风喊叫。”
“所以我们不能只靠喊叫。”靡思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普罗米修斯之火’文件,艾什的系统核心,还有我植入公司数据库里的那颗‘种子’……这些不是喊叫,是武器。足以把他们‘建设更美好世界’的虚伪外壳炸得粉碎的武器。”
她停顿了一下,身体再次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火焰的光芒。
“我知道船长,你只信得过我。”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达拉斯内心最深处的疑虑。
他信得过她吗?
答案是肯定的。从她揭露艾什的身份,到破解公司的阴谋,再到此刻,坐在这里冷静地和他分析着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争。她所展现出的智慧、勇气和决断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船员的范畴。在这艘孤立无援的飞船上,她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核心。
“你想要什么?”达拉斯的声音很低,烟雾从他的唇边溢出,“做完这一切,你想要得到什么?”
“回家。”靡思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然后,睡一个好觉。如果可以的话,再喝一杯真正的威士忌,而不是船上这些合成的玩意儿。”
她看着达拉斯,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淡淡的、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
“当然,如果能看到韦兰-尤坦尼公司的那帮混蛋在法庭上哭爹喊娘,那就更好了。”
达拉斯看着她,看了很久。舰桥的计时器在屏幕角落里无声地跳动着,记录着他们逃离死亡的每一秒。
终于,他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然后将整个烟盒推到了靡思面前。
“也许我们都需要一杯真正的威士忌。”他说。
靡思挑了挑眉,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把玩。
“也许吧。”
一场关于未来的、最危险的赌局,就在这深夜的舰桥里,在这两句看似平常的对话中,被悄然敲定。没有誓言,没有契约,只有一种在生死边缘建立起来的、比钢铁还要坚固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