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接触多了，他便明白，这或许是扶寻在残酷战场上，保持内心某处不被磨灭的一种方式。
是对“活着”本身的一种精致坚持。
沈砚安便会根据当时能弄到的药材，让军医给他调配一些简单的、气味清雅的润肤膏。
扶寻每次都如获至宝，小心收好。
偶尔还会用探得的情报或打到的野味作为回报。
那时，夕阳下的军营，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个逗弄着鹰隼、在意容貌的年轻斥候。
他俊朗，身手矫捷如，手中一杆长枪舞动时，仿佛能刺破苍穹。
那时的扶寻，是那般骄傲，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矜贵，尤其爱惜他那张足以令许多女子都自惭形秽的脸。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场该死的背叛和惨烈的溃败后，彻底粉碎了。
沈砚安自己被构陷、追杀，九死一生，自顾不暇。
要不是他去太原，没有人知道扶寻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俊朗骄傲的少年郎，而是一个面容被严重毁损、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的扶寻。
那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彻底埋葬了曾经的容颜。
沈砚安几乎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爱惜自己容貌胜过性命的人，是如何亲手被迫自残。
扶寻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绝望，才用这种方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个认知，像一根毒刺，一年以来，一直深深扎在沈砚安的心底。
不仅仅是对扶寻他们遭遇的痛心，更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愧疚。
若非那场牵连甚广的背叛，或许，扶寻不必经历如此惨烈的代价。
这份沉重，沈砚安一直埋藏着，甚至在重逢后，也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扶寻的伤疤。
直到石霖观察扶寻后他说：“扶寻面上的旧伤，虽无法全部恢复。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他师门或有古法，配合珍稀药材，或可淡化些许，虽不能复旧如初，但应能稍减其憾。
但若是要全部重生，只能换皮。”
石霖的话，如同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沈砚安心中那片关于扶寻容貌的阴霾之地。
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动了一丝，燃起了一丝渺茫希望。
所以，他才会在年夜饭前，特意带上最好的菜肴上山，不仅仅是为了送饭。
“想什么呢？相公，我进屋子里了你都不知道。”苏寻衣温柔的声音将沈砚安从那段血腥而沉重的回忆中拉回。
沈砚安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与痛楚。
他转头看向苏寻衣关切的眼睛，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反手握紧了她戴着星月银牌的手。
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对了，石霖说，明日给扶寻治脸。”
“真的？那太好了。”苏寻衣比沈砚安还激动。
他知道石霖医术高超，但是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在眼前发生。
“那我们今天上山好好看看扶寻，让他做好准备。”
“都听你的，娘子。”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将天地染成一片肃穆的银白。
山上小院更是寒冷彻骨，呵气成霜。
一间特意清空、反复用烈酒熏蒸过的厢房内，寒意比外面更甚。
没有生火，唯有墙角一个小火炉上煮着的滚水不断冒出白汽，发出“咕嘟”的声响。
石霖褪去厚重外衣，正用烈酒仔细擦拭双手以及那些闪着寒光的奇特刀具、金针、羊肠线。
扶寻，平静地躺在房间中央冰冷的木榻上。
他上身赤裸，露出布满各种旧伤疤的身躯，下身仅着一条裘裤。
那张曾经俊朗、如今却被他自己亲手毁去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沈砚安站在榻边，嘴唇紧抿，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痛楚与愧疚。
他看着石霖拿起那枚长长的金针在火上灼烧，声音干涩：“石霖……”
“我会尽力。”石霖言简意赅。
目光转向扶寻，“金针封穴能减三成痛楚，但剩下的七成，尤其是腿内侧取皮之痛，需得你自己硬扛。
过程中务必保持清醒，昏厥便有危险。”
扶寻睁开眼，那双属于将士的眼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炉火。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吧。比这更痛的，老子也受过。”
扶寻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狠劲。
金针缓缓刺入穴位。
随后，石霖拿起那把薄如柳叶的短刀。
刀尖，精准地落在扶寻大腿内侧最细嫩的皮肤上。
冰冷的刀刃划开温热的皮肤。
“呃啊——！”
扶寻的身体猛地弓起。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涌出，沿着疤痕涔涔滑落。
金针减轻的痛楚仅仅是杯水车薪。
腿部传来的、被活生生切割剥离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身上。
扶寻死死抓住冰冷的榻沿，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太痛了。
简直非人能忍。
意识几乎要被这汹涌的痛楚撕裂、淹没！
就在扶寻几乎要崩溃放弃的边缘，一幅幅混乱而血腥的画面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冲天的火光，震耳的喊杀声，信任的将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沈砚安被污蔑通敌叛国。
他自己深陷重围，浑身是血，看着那个陷害忠良、贪生怕死的的燕漠云的丑恶嘴脸。
为了活下去，为了保留揭穿真相、为死去的兄弟们鸣不平。
他——这个曾经最珍视容颜、甚至被戏称为“玉面斥候”的年轻将领，颤抖着拿起染血的断刀，咬紧牙关，对着自己的脸……
为了活下去！
为了真相！
为了那些屈死的亡魂！
这点痛……算什么？
比起当年自己亲手毁掉一切的绝望，比起兄弟们枉死的冤屈，这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一股不甘与愤怒，硬生生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和坚韧，喉咙里发出低吼。
却不再是因为纯粹的疼痛，而是宣泄着积压多年的愤懑与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