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陈武桢租住的公寓楼下。他付钱下车，楼道里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映照着斑驳的墙面。走到门口，还能隐约听到屋内电视传来的综艺节目喧闹声。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盒饭和男生宿舍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里，丰文武和刘悠苒正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视屏幕傻乐。见陈武桢进来，刘悠苒第一个转过头，眼睛一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八卦精神，率先发难：
“哟！陈哥回来了！这一身……嗯，火锅味儿挺冲啊！”他故意吸了吸鼻子，坏笑着，“下午还没到点就溜了，战况如何？快跟我们分享一下！”
丰文武也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推了推眼镜，用一种老大哥般的调侃语气跟上：“就是，老陈，你小子最近行踪成谜啊，早出晚归的。跟哥说说，是不是有情况了？可得注意身体，细水长流啊！”他说完，还故意挤了挤眼睛。
陈武桢早已习惯了舍友的这种“拷问”。他脸上挂起一种混不在意的、甚至有点自嘲的笑容，一边脱掉带着浓重火锅味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应：
“去你们的！想什么呢？就是几个老同学聚聚，吃个饭聊聊天。我还想有情况呢！”他走到沙发空着的一角坐下，拿起遥控器假装换台，嘴里继续用玩笑的口吻说着，甚至随口哼唱起来：“我也想啊，想和小姑娘吃个饭，再牵牵手压压马路……可惜啊，我的那个爱情鸟，她还没来到~~” 他哼的是林依轮那首老歌的调子，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甚至有点油滑的氛围。
表面上的插科打诨，是陈武桢应对盘问最有效的盾牌。他绝不能透露这是表姐安排的相亲，更不能让这两个家伙知道是同时见了两个女孩，否则接下来的日子就别想清静了。
然而，他的内心，却与这外在的表现截然相反。当“小姑娘”这个词说出口时，苏晴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眼睛亮晶晶的脸，就不由分说地闯进了他的脑海。他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那圈微澜，在独处时变得愈发清晰。
个头？ 高挑，身材匀称，很有气质。
外貌？ 大眼睛，笑起来有梨涡，虽然有点青春痘，但更显生动真实。
性格？ 开朗大方，不扭捏，相处起来……虽然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但很轻松，没有压力。
工作学历？ 本科毕业，在正规公司做工程资料，专业也算相关。
家庭？ 本地的，听表姐提过一句，父母是普通职工，家庭简单。
他在心里飞快地、像过简历一样把苏晴的条件捋了一遍。结论是：相当不错，甚至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期。一股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确认的满意感，像温水一样，悄悄浸润着他的心田。
“滚滚滚，看电视都堵不住你们的嘴。”陈武桢笑着骂了一句，把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到了电视节目上，不再理会两位舍友后续的“冷嘲热讽”。
但屏幕上喧闹的综艺节目，此刻在他眼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他的大脑，早已飞速运转起来，思考着一个远比电视剧情更重要的问题：
下一步，该怎么走？
直接发微信约她？太突兀了，才刚分开不到一小时，目的性太强，显得自己沉不住气。而且，用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不错，我们单独再见一面吧”？
需要一个借口。一个看起来自然、合理、不刻意，又能顺理成章地创造再次见面机会的借口。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茶几上那份他带回来的、关于新型建材的行业简报上。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借口一：行业请教。 苏晴不是在工程管理部做资料吗？肯定接触很多施工规范和材料报验。可以借口请教某个专业问题，比如这种新型建材在本地项目的应用情况和报验流程……这显得自己好学，又能引出话题。如果聊得好，就可以顺势说“电话里说不清，要不哪天有空见面细聊？”或者“正好我这边有份资料，要不给你送过去你看看？”。
借口二：感谢回请。 等一两天，然后在微信上提一下，就说谢谢她们那天的陪伴，火锅很好吃。如果苏晴再次提起“下次我们请”的话头，那就立刻顺水推舟敲定时间。如果她不提，或许可以试探性地问“那家火锅确实不错，听说他们最近出了新锅底，要不要再去尝尝？”
借口三：利用表姐。 过两天给表姐打个电话，“顺便”问问苏晴和朱静的情况，听听表姐的反馈。然后可以借口“表姐说你们对那片很熟，我想在附近看看房子\/买个东西，能不能给点建议？”，以此打开话匣子，甚至创造“带路”见面的机会。
这几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比较。他需要选一个最自然、最不容易被拒绝的方案。同时，他也在忐忑地猜测着苏晴的想法：她对我的印象到底怎么样？她那句“下次我们请”是客套话，还是真有此意？她和朱静回去后，又会怎么议论我？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它带来焦虑，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活力，仿佛死水微澜。
“我洗澡去了，一身味儿。”陈武桢终于站起身，打断了舍友可能继续的调侃，也像是要冲掉这身火锅味和内心的纷乱思绪。
他走向卫生间的背影，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不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名为“苏晴”的变量，已经悄然侵入他按部就班的生活方程式，让他开始认真地、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与不安，演算起未来的无限可能。而下一步的落子，至关重要。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身体，也仿佛冲开了记忆和情感的闸门。浴室里水汽氤氲，模糊了镜子和瓷砖的轮廓，也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边界。陈武桢闭着眼，任由水流拍打着脸庞，内心却如同窗外夜色下的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暗流汹涌。
苏晴： 这个名字，连同她鲜活的笑脸、爽朗的声音、甚至那带着火锅味和洗发水香气的发梢，强势地占据了他思绪的最前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动心了。这种心动，不同于当年对柳晴雯那种仰望式的、带着神圣光晕的憧憬，而是一种更真切、更接地气的吸引。她会笑、会闹、会直接表达不满，也会在过马路时下意识地靠近同伴寻求安全感。她像一株向日葵，生机勃勃，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可是……这份动心里，掺杂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她对我印象到底如何？那句“下次我们请”是客套还是认真的？她和朱静回去后，会怎么评价我？我今天的表现是不是太木讷了？各种猜测和疑虑，像水汽一样包裹着他，让那份刚刚萌芽的好感，变得既甜蜜又忐忑。
柳晴雯： 就在陈武桢试图聚焦于苏晴时，另一个带着“晴”字的名字，如同水底暗礁，猛地浮出水面，撞得他心头一痛。柳晴雯……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了。这个事实，像一根冰冷的针，时时准备刺破他任何一点温暖的幻想。在水流的掩护下，他允许自己在这个最私密的空间里，触碰这个最深的伤口：她结婚前，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起过我陈武桢？想起那个曾经默默关注她十年、却连一句像样表白都没有的傻瓜？还是说，我陈武桢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我视若珍宝的单相思，在她心里早已灰飞烟灭，轻飘飘地，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这种想法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酸楚。他曾经构筑的、关于她的神圣殿堂，如今已是他人庭院，而他连在门口张望的资格都没有了。这种彻底的、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此刻在热水的蒸腾下，变得格外清晰。
“晴”字的纠缠： 为什么偏偏是苏“晴”？难道命运在跟我开玩笑？陈武桢荒谬地想道。柳晴雯是他心中可望不可即的“白月光”，是完美却破碎的幻梦；而苏晴，仿佛是命运打碎了这个幻梦后，塞到他手里的一个活生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替代品”？不，不能这么想，这对苏晴不公平。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苏晴是独立的、鲜活的个体，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可是，这个相同的“晴”字，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顽固地将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在他的脑海里缠绕在一起，让他的情感变得更加混乱。
柳芹：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过去，飘向了那个真实地、温暖地存在过的女孩——柳芹。那个把身体和心意都完全交付给他的女孩。他对柳芹，有深深的愧疚。那是尘世的温暖，是触手可及的慰藉，可他当年却因为心中装着那个虚幻的“女神”，而未能好好珍惜。如今想来，柳芹给予他的，是真实的爱与温度，而他却……水流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带着一份迟来的、无法弥补的懊悔。
过往的相亲对象们： 脑海里又像走马灯一样闪过那些模糊的面孔：公务员、教师、银行职员……那些程式化的问答、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结束后便沉入通讯录底端的名字。她们都很好，条件相当，适合结婚。但他对她们，从未产生过像对苏晴这样，在短短一顿饭工夫里就涌现出的、想要主动靠近、想要探究更多的冲动。那些相亲，更像是在完成一项社会任务，而今晚，却似乎……触碰到了某种叫做“感觉”的东西。
水汽越来越浓，浴室像个小小的蒸笼。陈武桢感到一阵窒息，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关掉了水龙头。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滴从身上和头发上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敲打在瓷砖上，也像敲打在他混乱的心上。
他站在朦胧的水汽中，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不清的自己。一边是苏晴带来的、久违的、带着忐忑的生机；另一边，是柳晴雯留下的、巨大的、需要填补的空洞，以及过往情感经历积攒下的愧疚与迷茫。它们像两股力量，在他的内心撕扯。
他知道，过去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柳晴雯是再也回不去的梦，柳芹是留有遗憾的过往，那些相亲对象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而未来……未来似乎系在了那个也叫“晴”、却带着完全不同能量的女孩身上。
可是，这一步，该如何迈出？是勇敢地走向那个鲜活的、可能再次带来伤害也可能带来救赎的“苏晴”，还是继续龟缩在由回忆和怯懦构筑的壳里，用所谓的“理性”和“等待”来麻痹自己？
他擦干身体，穿上睡衣，走出浴室。宿舍里，丰文武和刘悠苒似乎已经回了各自房间，电视也关了，一片安静。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内心依然纷乱，但热水的冲刷，似乎也带走了一些东西。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多么不确定，无论心底的旧伤是否还在隐痛，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忘记谁，也不是为了填补空虚，而是因为，那个叫苏晴的女孩，让他死水般的心，真正地、活生生地“动”了一下。
这份“动心”，虽然微弱，虽然伴随着恐惧，但却是真实的。他需要给这个“动心”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走出泥沼的可能。
……
陈武桢洗漱完毕，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客厅和丰文武他们看会儿电视闲聊几句，而是径直走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他轻轻关上门，将客厅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舍友的谈笑声隔绝在外。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的微弱噪音。
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站在书桌前。桌子上有些凌乱，堆着几本专业书籍、一些打印的资料，还有一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这个笔记本，他已经很久没有翻开过了。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停留在那个新加的、写着“苏晴”的聊天界面。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像他此刻忐忑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开始构思那条将会决定下一步走向的信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刚才在浴室里那些翻腾的思绪，并没有随着水流被冲走，反而更加清晰地在脑海里盘旋。一种混合着孤独、委屈、渴望和迷茫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这个自认为痴情、专一、守着传统婚恋观的“好男人”，为什么在感情的路上走得如此磕磕绊绊？那些年对柳晴雯近乎虔诚的暗恋，最终只换来一场空；那些相亲场上条件相当的女孩，也如萍水相逢，激不起半点涟漪。他感觉自己心里积压了太多关于爱情的话，太多炽热的情感，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个可以安放的归宿。
而现在，苏晴出现了。像一道突然照进昏暗房间的光，虽然还不知道这光能持续多久，是温暖还是灼热，但至少，它真真切切地亮了。他想抓住这道光。他想好好地、认真地谈一场恋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仰望，也不是程式化的匹配，而是带着温度、有血有肉的交往，是奔着相守一生、结婚生子去的。他以往攒下的那些对爱情的感悟、那些深藏心底的温柔话语、那些因失落而沉淀的思考，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释放出来，想要有一个具体的对象可以承载。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上。也许，文字是最好的出口。
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了台灯。暖黄的光线洒在桌面上。他拿起那本蒙了些许灰尘的笔记本，用袖子擦了擦封面，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里面有些旧日的笔记，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他直接翻到了崭新的一页。
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页的上方，停顿了片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写起。终于，他落下笔，墨水在纸面上洇开一个个字迹。起初有些滞涩，后来便渐渐流畅起来，仿佛闸门一旦打开，积蓄的情感便找到了奔流的通道。
“x月x日，雨转阴。一个很不一样的夜晚。”
他写下日期和天气，开篇平淡，却掩不住内心的波澜。
“今天，通过表姐，见到了两个女孩。一个叫朱静，沉稳温和。另一个，叫苏晴。”
写到“苏晴”这个名字时，他的笔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有重量。
“很奇怪，见到她的第一眼，是在表姐那个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她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帽子，闯进来，声音很大，笑容很亮，一下子就把那种尴尬沉闷的气氛打破了。我当时有点懵，完全没反应过来，被她问得结结巴巴。”
他开始详细地回忆、记录每一个细节：她从门口走进来的样子，她摘下帽子理头发的动作，她大方地打量他的目光，她抱怨下雨和火锅味的娇嗔，还有她主动倒水、开玩笑的爽朗……他写她高挑的身材，写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写她谈论工作时条理清晰的样子，也写她脸上那几颗显得格外真实的青春痘。
“和她聊天，很奇怪，我会紧张，但不像以前见其他女孩那种怕出错的紧张。而是……一种被她的活力带着走，有点跟不上节奏，却又莫名觉得有趣的紧张。她像一团火，烤得人暖烘烘的，也烤得人有点不知所措。”
接着，他笔锋一转，写到了那个始终盘踞在他心底的名字。
“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晴’字。这让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柳晴雯。”
他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有些沉重、凌乱。
“柳晴雯，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吧。嫁作他人妇，也许早已不记得生命中还有一个叫陈武桢的人，曾经那样卑微又固执地仰望过她十年。十年啊……现在想来，像一场自己主演的漫长幻梦。梦醒了，只剩下一地灰尘。我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些深藏的情感，在她那里，大概轻如尘埃，风一吹就散了吧。”
这是一种带着痛楚的承认，也是一种尝试性的告别。他通过书写，再次直面这份失去，试图理清这份纠缠了他太久的情感。
“可是，苏晴和柳晴雯是完全不同的。柳晴雯是窗外的明月，清冷，遥远，只能仰望。而苏晴……她就像是身边的太阳，热烈，直接，有温度，甚至有点烫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用一个‘晴’字，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送到我面前。一个是我永远失去的幻梦，一个……是可能触手可及的真实？”
他继续写，写自己的犹豫，写自己的动心，写那份深藏心底的、关于乙肝的隐秘包袱，写对未来的不确定和隐隐的期待。
“我想试一试。真的。我想放下过去的包袱，不再拿那些旧尺子去衡量新人。我想真诚地去了解苏晴，也让她了解真实的我。我想把攒了这么多年的话，慢慢说给她听。我想好好谈一场恋爱，不是为了忘记谁，而是为了……迎接一个可能属于我的未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专注的侧脸。他将今晚的相遇、内心的对比、过往的伤痕和对未来的希冀，一一倾注于笔端。这个过程，像是一种整理，也是一种疗愈。当他写下最后一行字，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时，虽然心绪依然复杂，但那种拥堵的感觉，似乎减轻了许多。
他合上笔记本，将它小心地放回抽屉里。然后关掉台灯，躺到床上。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窗外微弱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苏晴的笑脸，柳晴雯模糊的背影，交替出现。但最终，那个带着鲜活气息、声音清脆的苏晴，占据了更多的画面。
他知道，前路依然未知，心结也不会一夜消散。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用最诚实的方式，面对了自己的内心。而下一步，就是如何将这份写在纸上的心意，转化为现实中的行动了。
夜色渐深，陈武桢在纷乱的思绪中，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平静，却也因为有了一个具体的方向，而少了几分迷茫，多了一丝沉甸甸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