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夜晚，陆屿川和顾炜深收到裴渊回京都的消息，来为裴渊接风洗尘，顺便打听一下他的感情问题。
京都的夜风，裹挟着秋季的凉爽与霓虹的喧嚣，沉甸甸地扑在裴渊身上。
他站在“兰亭叙”食府门口，深灰色大衣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面那件价格不菲的针织衫外套，解开了一颗纽扣，露出一小截衬衣领口。
行李箱立在脚边，在灯光的照射下，地上出现一道黑色的影子。
他抬头，食府门楣上古典的灯笼映在他眼底，却化不开那片深潭里沉积的阴翳。
那是一种被挫败反复捶打后凝结的硬壳，坚硬，冰冷，只在偶尔转动目光时，泄露出一点近乎戏谑的微芒，仿佛在嘲弄自己，也嘲弄这偌大的城市。
推开厚重的仿古木门，喧嚣和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涌来。临窗最好的位置，陆屿川和顾炜深已经在了。
陆屿川正襟危坐，像一尊精心摆放的瓷器，安静，沉稳，一丝不苟。
他面前的白瓷茶杯里，清茶澄澈见底，一丝热气也无。
他朝裴渊看过来，眼神是那种习惯性的内敛，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轻轻颔首：“回来了。”
声音不高，却稳稳地压过了背景的嘈杂。
“哟！裴大少！”顾炜深整个人陷在舒适的沙发椅里，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架在旁边空椅的扶手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烟盒，开合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冲裴渊扬了扬下巴，语气拖得又长又懒散，“路上没堵死？还以为你这趟‘世巡’，得巡到下辈子才能回京呢！快坐快坐，就等你这尊佛了！”
他拖过旁边空椅的力道，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
裴渊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在唇边短暂停留，随即隐没。
“顾炜深，你这张嘴还没有被人打，你也应该烧香拜佛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深陷进柔软的椅背里，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埋进去。
那件针织衫，在精心设计的暖黄灯光下，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落魄。
服务生无声地布菜，精致的青花瓷盘里，冰镇刺身闪烁着寒光，清酒在温酒壶里氤氲出温润的热气。
“尝尝这个，”陆屿川拿起长柄的公筷，夹起一片纹理如霜的寒鰤鱼腹，稳稳地放到裴渊面前的小碟里。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
“刚从筑地空运来的，很鲜。”他的目光在裴渊微陷的眼窝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问别的，只是说，“回来就好。先吃点东西。”
顾炜深则完全相反，他给自己倒满一杯清酒，仰头“滋溜”一声干了，喉结滚动一下，发出满足的叹息。
他拿起酒瓶，不由分说地也给裴渊面前的空杯斟满，琥珀色的液体几乎要溢出杯沿。
“啧，屿川你净整这些慢条斯理的！”他咂咂嘴，筷子“啪”地一声敲在自己面前盛着芥末的小碟边缘，溅起一点绿色的酱料，“接风洗尘，重点在‘尘’！得洗！懂不懂？喝，赶紧的，裴大少，这第一杯，给你去去晦气！”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隔着桌子朝裴渊用力一晃，眼神灼灼。
裴渊没碰酒，也没动筷子。
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冰凉光滑的瓷杯杯壁，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细腻的釉质和底下透出的、属于酒液的微凉。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腹。
良久，他才抬眼，目光掠过陆屿川的关切，停在顾炜深那张写满“快问我”的脸上，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又浮现出来，带着点冷意：“洗尘？洗得掉什么？”他声音不高，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公司倒了，钱没了，一堆烂摊子等着。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依旧没有完成任何一件重要的事。”他顿了顿，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眼神扫过两个朋友，“我现在就剩一身‘晦气’了，你们确定要沾？”
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陆屿川微微蹙眉，目光沉静地看着裴渊，没说话。
顾炜深脸上的玩世不恭僵了僵，随即又被他更夸张的笑容掩盖过去，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裴大少你看看，虽然你比我们两个老一点，但是这身本事在，东山再起还不是分分钟？无论什么事，兄弟会为你两肋插刀。”他挥挥手，像是要拂开那看不见的低气压。
“东山再起！当年远走他乡，如今回来又有谁还记得当年征恒的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黄粱一梦罢了。”
“那那个女孩呢？”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闪烁着促狭的光，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你一直都喜欢的那个，当年为了保护她，你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吧，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查出那个女孩具体的信息。不知道你们两个这些年是什么情况？”
“炜深！”陆屿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度，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水面。
他放在桌下的脚，精准地、带着警告意味地踹在了顾炜深的小腿上。
顾炜深“哎哟”一声，夸张地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不满地瞪了陆屿川一眼：“干嘛！问问怎么了？像我们这么高大威猛，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裴大少爷，也会栽倒在女孩的身上。谁能够想得到？”
他揉着被踹的地方，眼神却依旧贼亮地锁定在裴渊脸上，带着刨根问底的执着。
裴渊摩挲杯壁的手指，蓦地停住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窗外，京都璀璨的霓虹洪流依旧奔涌不息，变幻的光影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流淌进来，在光洁的桌面、精致的碗碟、三人各异的表情上无声地滑动。
红的、蓝的、紫的、绿的，光怪陆离，照亮了裴渊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他脸上那点习惯性的、用来抵御一切的戏谑假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像墨汁滴入清水，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晕染、扩散，带着一种沉重的粘滞感。
陆屿川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
顾炜深也收起了大半的嬉皮笑脸，探究的目光在裴渊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片阴沉的静默里读出些什么。
终于，裴渊的指尖在冰凉的瓷杯上极其缓慢地滑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眼，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只是虚虚地落在顾炜深面前那盘色泽诱人的刺身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刻骨的疲惫和冰冷的嘲弄，像钝刀子割开伤口。
“她啊……”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像裹挟着沙砾的风，刮过干涸的河床。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残忍，“现在大概……正忙着给我的讣告写悼词呢。”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滚烫而苦涩的东西，“字斟句酌，力求感人肺腑，顺便……清算一下我这堆破烂遗产，能抵她多少设计费。”
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心头发冷的轻佻。
窗外的霓虹猛地闪烁了一下，一道刺目的红光恰好扫过裴渊的脸，映亮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狼狈的痛楚，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痛楚随即被更浓重的阴霾覆盖，沉甸甸地压了下去。
顾炜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俏皮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但最终只是尴尬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飘向别处，第一次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陆屿川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裴渊，眼神复杂得如同解不开的乱麻。
裴渊却不再看他们。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维持体面的力气，身体向后更深地陷入椅背的阴影里。
手臂懒散地搭在扶手上，手指却探进了西装内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随意。
“啪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在陡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他掏出一个磨砂银色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在变幻的霓虹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接着，是一盒拆开不久的烟。他抽出一支，滤嘴在指间捻了捻，然后熟练地叼在唇边。
打火机的砂轮再次摩擦。
“嚓——”
一簇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亮起，瞬间照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薄唇。
他微微侧头，凑近那簇火苗。烟丝被点燃，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顶端迅速亮起一点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黑暗中野兽窥伺的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迫。
烟雾瞬间充盈口腔，带着灼热的焦油味，然后被用力地、长长地呼出。
灰白色的烟雾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大半张脸，也模糊了窗外流转的、冰冷的霓虹光影。
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后面，他眼底深处那点戏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淬了冰的阴鸷。
“不过感情嘛，也难说，毕竟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裴渊，任何事情都能够理解的。”
顾炜深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样子：“有没有想过重新谈一场恋爱？”
裴渊没有说话，目光穿透烟雾，死死钉在附近椅子旁的公文包里，那份被随意丢着、露出“破产清算申请”几个加粗黑体字的文件一角上。
霓虹的光斑在那惨白的纸张上跳跃，像嘲讽的鬼脸。
陆屿川看裴渊的视线注意到那份文件，便开口道：“你家公司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得如同深渊里传来的呓语，带着一种令人脊椎发凉的平静和决绝：
“游戏……” 猩红的烟头随着他吐字猛地亮了一下，灼烧着空气，“才刚刚开始。”
他夹着烟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悬在那份摊开的破产文件上方。
烟灰已经积攒了长长的一截，灰白脆弱，摇摇欲坠。
“等我揪出那帮蛀虫——”
话音未落，那截长长的、不堪重负的烟灰，终于簌簌地断裂、坠落。
一点，两点，无声地飘落。
其中一点滚烫的灰烬，不偏不倚，正落在文件上“法人代表：裴渊”那行刺目的打印字迹旁边。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灼烧声响起。
惨白的纸张上，瞬间被烫穿了一个小小的、焦黑的洞。
边缘卷曲，冒着几乎看不见的、最后一丝青烟。那洞不大，却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死死烙在裴渊的名字旁边。
烟灰散落，洞孔形成，只在眨眼之间。
裴渊夹着烟的手指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他低头，视线穿透眼前尚未散尽的薄薄烟雾，落在那份文件上，落在那新烫出的、焦黑的伤口上。
霓虹的光斑恰好扫过那个小洞，边缘的焦痕在红蓝光线下，泛出一种诡异的光泽。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痛楚，甚至连一丝波动也无。
只有眼底深处，那阴鸷的寒潭，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冻结成冰，冰层之下，是汹涌翻腾、择人而噬的暗流。
猩红的烟头，在他指间无声地、执着地燃烧着。
“任何事情，只要你开口，兄弟之间一定帮忙。”
“多谢，这些年你们已经帮得够多了。裴渊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坚定：“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走。公司的事，我会亲手解决。至于感情，我暂时不想考虑。”他的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陆屿川和顾炜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但也明白裴渊的性子，便不再多劝。
随后裴渊缓缓开口：“没有希望，或许也不会失望。”
说完便将面前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旁边手机因为消息的发送而亮屏，屏幕上面赫然出现了一张男女合照，很明显男生就是裴渊，女生的是背影。
陆屿川和顾炜深知道在裴渊心中，或许已经被一个人完完全全占领了，而那个人不是叶安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