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长久的死寂，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得季莞柠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话筒里传来的、陆屿川压抑而微沉的呼吸声。
那沉默并非空白，而是汹涌暗流被强行封堵的堤坝，每一秒都蓄积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伤得……重吗？”陆屿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竭力控制的平稳，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韧……韧带中度撕裂，还伴随轻微骨裂。”季莞柠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指尖冰凉，“医生说……要静养六周……”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是……是走路时不小心……”
又是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
“什么时候的事？”陆屿川追问，声音里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开始出现裂痕。
季莞柠闭了闭眼，知道瞒不住了：“……三天前。”
“三天……”陆屿川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季莞柠的耳朵，也刺穿了他自己的心防。
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一声吸气声，紧接着是更深的、仿佛能吸进所有空气的沉默。
季莞柠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情景——他或许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繁华都市，指节却用力到泛白地攥着手机；或许刚结束一个冗长的会议，疲惫地揉着眉心，却猝不及防被这个消息击中；那双总是深邃锐利、洞悉一切的眼眸里，此刻必定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铺天盖地的自责和尖锐的难过。
“为什么不告诉我？”陆屿川的声音终于彻底沉了下去，不再是平稳，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被撕裂般的沙哑，“莞柠，三天……你疼了三天，难过了三天，却……却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一声？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依靠吗？还是说，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只是……‘添麻烦’？”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季莞柠心上。
她猛地攥紧了手机，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的！屿川！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看你太忙了……项目刚上手，压力那么大，我不想……不想让你分心……”
她的辩解在陆屿川那无声的、沉重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忙？”陆屿川短促地、近乎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是，我是忙。忙着开会，忙着看报表，忙着处理那些所谓的‘重要’事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和汹涌的自责，“可再忙！再忙我也能分出时间接你的电话！再忙我也能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莞柠，我是你的男朋友！在你受伤、在你最需要人依靠的时候，我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我甚至……甚至在你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还在跟你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项目细节！我……”
他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像是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季莞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穿透电波传来的、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和难过。
他不是在责怪她，他是在用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自己。
“屿川……对不起……”季莞柠的泪水终于滑落，声音哽咽，“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只是……只是不想……”
“不想让我担心？不想给我添麻烦？”陆屿川替她说完，声音里充满了沉痛的无力感，“莞柠，你知不知道，这种‘不想’，比任何麻烦都更让我……难过。”他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让我觉得……我这个男朋友，做得太失败了。”
“不是的！你没有失败！”季莞柠急切地反驳，心被他的话狠狠揪紧，“是我不好！是我想岔了……”
“你在哪家医院看的？现在在宿舍？阿姨在你身边？”陆屿川强行打断了她的自责，声音恢复了某种带着裂痕的冷静，但那份急切和不容置疑却更加强烈。
“嗯，在宿舍，妈妈在。”季莞柠连忙回答。
“我马上回来。”陆屿川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现在，立刻。”
“屿川，你真的不用……”
“季莞柠！”陆屿川第一次用近乎严厉的语气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别让我再说第三遍。我马上回来。”
那语气里的决绝和不容置疑，让季莞柠心头一震。
陆屿川的声音缓和了一丝，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沉郁：“等我。”
我看到了...季莞柠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但你在杭州出差，那个并购案...
去##的并购案！陆屿川罕见地爆了粗口，电话那头传来重物砸在墙上的闷响，你韧带撕裂三天了！三天！如果不是我知道了，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季莞柠被他的暴怒震得耳膜发疼。
她从未听过陆屿川这样失控的声音，像一座压抑许久的火山突然喷发。她下意识攥紧了被角：屿川，你冷静点...
冷静？陆屿川短促地冷笑一声，我女朋友躺在宿舍动弹不得，我却在一千公里外跟人谈什么狗屁合同！你让我怎么冷静？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行李箱拉链被粗暴拉开的声响。
季莞柠心头一跳：你在干什么？
订最近一班飞机。键盘敲击声伴随着他压抑的喘息，两小时后起飞。
不行！季莞柠猛地坐直身体，牵动伤处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却仍急声道：那个并购案关系到你们集团明年...
我说了，去##的并购案！陆屿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季莞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让助理改签了机票，现在就去机场。
季莞柠急得眼眶发烫：陆屿川！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这个案子你跟了三个月！明天就是最终谈判...
所以呢？陆屿川突然打断她，声音沉得可怕，所以我就该坐在会议室里，假装不知道你一个人疼得睡不着觉？假装没听见你拄着拐杖去洗手间时差点摔倒的声音？
季莞柠的眼泪倏地落下来。
我能照顾好自己...她徒劳地辩解，我妈妈也在这里...
这就是问题所在！陆屿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陪在你身边！只有我！只有我这个男朋友像个傻子一样被排除在外！
他的声音里翻滚着太多情绪——愤怒、自责、受伤、还有深不见底的心疼。
季莞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季莞柠，陆屿川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看着我。
微信视频请求突然弹出来。季莞柠手指发抖地点了接受。
屏幕那端的陆屿川站在酒店房间里，西装外套已经脱下，领带扯得松散，素来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
他的眼睛通红，下颌绷出锋利的线条，背景里敞开的行李箱胡乱塞着几件衣服。
看到我了吗？他盯着镜头，目光如有实质，这就是你口中很忙很冷静的陆屿川。为了一个瞒着我受伤的女朋友，准备抛下重要谈判，像个疯子一样往机场赶的陆屿川。
季莞柠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
现在，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还觉得，不告诉我是对的？
我只是不想影响你工作...她哽咽着辩解。
那你知不知道，陆屿川突然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发抖，体贴比任何任性要求都更伤人？你剥夺了我照顾你的权利，否定了我作为男朋友最根本的存在意义...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季莞柠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屿川，那个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陆屿川，此刻像座摇摇欲坠的冰川。
她终于溃不成军，我只是...只是害怕...
怕什么？他放下手，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她。
怕看到你现在这样！季莞柠崩溃地喊出来，怕你为我放弃重要的事！怕你有一天会后悔...会嫌我麻烦...
电话两端突然陷入死寂。
陆屿川的表情凝固了。良久，他缓缓摇头，眼神痛得令人心碎：季莞柠，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陆屿川你如果回来我们就分手！”
“季莞柠……”
“陆屿川我说到做到。”
电话被挂断，忙音嘟嘟响起。
季莞柠握着发烫的手机，呆呆地坐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
宿舍里一片寂静。宋卿倾张着嘴，一脸“完了完了陆大佬真生气了”的表情。叶安歆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块烟雨丝帕叠好收进口袋。姜瓷担忧地看着季莞柠失魂落魄的样子。
季莞柠握着发烫的手机，泪如雨下。叶安歆无声地递来纸巾。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季莞柠心上。
“莞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宋卿倾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季莞柠僵硬的身体，“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告诉陆大佬！我看你疼得那么厉害还不肯说，我……我急昏头了！你别哭了！要打要骂冲我来！”她用力抱着季莞柠，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冰冷和难受。
季莞柠被她抱得生疼，却奇异地从这份带着歉疚的莽撞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她摇了摇头，声音破碎沙哑：“不怪你……卿倾……是我……是我自己搞砸了……”
“什么搞砸了！明明是他不懂你的心！”宋卿倾立刻反驳，义愤填膺，“你这么为他着想，他倒好！凶巴巴的！气死我了！下次见面我帮你骂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季莞柠脸上的泪，动作笨拙却充满真心。
季莞柠被她孩子气的维护逗得想笑，嘴角刚扯动一下，更多的泪水却涌了出来。
她靠在宋卿倾怀里，第一次放任自己像个委屈的孩子般呜咽出声：“他说……他说我把他当外人……说我的体贴是伤害……他说得对……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你不是笨蛋！”宋卿倾用力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宝宝，“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莞柠！是陆大佬没福气！哼！咱不稀罕他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帅哥……”
“宋卿倾。”叶安歆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宋卿倾越来越跑偏的“安慰”。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手里没有拿她那块烟雨丝帕，而是端着一杯刚倒好的温水。
她没有像宋卿倾那样拥抱，只是将水杯轻轻递到季莞柠唇边，声音像月光流淌：“风急，云会散。喝点水。”
季莞柠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叶安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那杯温水递到唇边，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季莞柠小口啜饮着。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似乎也稍稍熨帖了翻腾的心绪。
叶安歆等她喝完水，才收回杯子。她没有说更多安慰的话，只是伸出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季莞柠被泪水黏在脸颊的湿发。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像一阵温柔的风，暂时吹散了心头的躁郁。
“他说……他要回来……”季莞柠看着叶安歆，声音带着无助的迷茫，“我拒绝了……我们吵得很凶……他一定……很生气……很难过……”
“风要停，”叶安歆的目光越过季莞柠，投向窗外深沉的夜空，“自有它的归处。云再厚，也挡不住想停的风。”
她的话依旧带着谜语般的禅意，却奇异地让季莞柠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是啊，陆屿川的愤怒和坚持，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在乎？
宋卿倾凑近季莞柠说：“我觉得赵姨给她送了个东西之后，文学细胞都要爆棚了。”
叶安歆将脸凑近宋卿倾：“宋卿倾你懂什么！有本事你也说两句。”
“叶安歆我如果说出来了，你给我跪下唱征服。”
叶安歆捏上宋卿倾的下巴：“宋卿倾你好大的脸。你是在玩火自焚。”
季莞柠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卿倾一掌拍下叶安歆的手，满脸嫌弃。
这时，一直沉默的姜瓷走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那本康复记录本和一支笔。
她翻到新的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在“疼痛程度”一栏，仔细地画了一个代表“中等”的符号。
接着，她在“情绪状态”一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笔尖轻轻点着空白处，抬起头，安静地、执着地看着季莞柠。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告诉我。
季莞柠读懂了姜瓷目光里的坚持。
这份坚持，不是追问她和陆屿川的争吵，而是提醒她——身体和情绪都需要被如实记录，被认真对待，不能因为心伤就忽略了脚伤。
这份沉默而务实的关怀，像一股沉稳的力量，将季莞柠从激烈的情感漩涡中，一点点拉回现实的地面。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呼吸，看着姜瓷，轻声说：“脚……还好，比昨天好一点……情绪……很低落。”她如实地说出了感受。
姜瓷点点头，在“情绪状态”一栏，认真地写下了“低落”两个字。然后，她又翻到后面关于“心理支持”的页面，用笔在“与亲友沟通”这一项下面，用力地画了一条横线，再次抬头看向季莞柠。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书上说了，沟通很重要。
季莞柠看着姜瓷一丝不苟的动作，看着她笔下那代表“低落”的字迹，又看了看旁边义愤填膺的宋卿倾，还有一本正经的叶安歆。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几乎要将她冻僵的绝望感，终于被这三位朋友接力传递而来的温暖，一点点融化。
“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季莞柠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看向她们。
“错不错先放一边！”宋卿倾立刻接口，恢复了点活力，“关键是现在！你想不想他回来？抛开什么狗屁项目，抛开什么麻烦不麻烦，就你自己心里，想不想？”
季莞柠沉默了。她看着自己打着绷带的脚踝，感受着心口那份撕裂般的疼痛和思念，答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