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学老图书馆，穹顶高阔，巨大的拱形窗户透进下午三四点钟柔和的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油墨以及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
一排排深棕色的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矗立着，投下长长的阴影。
自习区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的翻书声，以及空调低沉的嗡鸣。
叶安歆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袋，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踮着脚尖的猫，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行。
她熟门熟路地绕到靠近工具书区域的一个僻静角落，那里有一张小小的、专供学生助理使用的服务台。
服务台后，姜瓷正埋首在一堆厚厚的书籍和摊开的笔记本中间。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她左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只剩半杯的速溶咖啡，右手则握着一支笔，正对着摊开的《高级宏观经济学》教材和旁边一沓演算纸奋笔疾书，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狠劲儿。
服务台的台面上，除了书本，还散落着图书馆的条形码扫描枪、几本待上架的新书、以及一叠需要整理的借阅单。
显然，她的“兼职”时间也被她见缝插针地利用成了学习时间。
叶安歆轻轻走到服务台前，没有立刻出声打扰。
她看着姜瓷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为长时间低头而微微弓起的背脊，看着她笔下流畅却带着力道的字迹，再看看她手边那杯廉价冰冷的咖啡……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开。
她轻轻将保温袋放在服务台干净的角落，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姜瓷这才猛地从书山题海中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看到是叶安歆，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脸上绽开一个疲惫却真实的笑容，眼角带着熬夜留下的淡淡青黑：“安歆？你怎么来啦？”
“给你送点能量补给。”叶安歆指了指保温袋，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笑意，“猜你肯定又没好好吃饭，泡面加咖啡对付一天了吧？”
姜瓷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哎呀，被你发现了。今天下午有个重要的助教课要跟，晚上还要整理这批新书的数据录入，这章经济模型推导又卡壳了……时间根本不够用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保温袋。
里面是叶安歆特意为姜瓷准备的，她知道姜瓷对于自己一向很亏待，但是对朋友一向很慷慨：一份热气腾腾、酱汁浓郁的照烧鸡排饭，配着翠绿的西蓝花和溏心蛋；一小盅熬得奶白的鲫鱼豆腐汤；还有一小盒切好的、水灵灵的时令水果。
“哇！安歆！你真是我的天使！”姜瓷眼睛瞬间亮了，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食欲。
“安歆你吃没有啊？我们一起吃。”
“我吃过了，现在挺饱的。你快吃，不然待会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立刻放下笔，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唔…好吃！太好吃了！感觉瞬间满血复活！”
叶安歆拖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单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姜瓷大快朵颐。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姜瓷身上，给她专注吃饭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看着她吃得满足又急切的样子，看着她眼底那份纯粹的、为生活和目标努力拼搏的光亮，叶安歆心底那份复杂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阿瓷，对不起……我上次不应该凶你……”叶安歆说着就没有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这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事，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不应该去要求别人的选择。你有自己的苦衷，你愿意告诉我，我很荣幸当一个聆听者，你不愿意说，我也很支持你的想法。”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毫不掩饰的钦佩和感叹： “姜瓷，你真厉害。”
姜瓷说完时，正夹起一块鲜嫩的鸡排，闻言一愣，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食物，含糊地问：“啊？厉害什么？”
叶安歆的目光扫过她面前堆积如山的书本、笔记，扫过她手边那杯凉透的速溶咖啡，扫过她眼底的疲惫但依旧明亮的眼神，最后落回她沾了点酱汁却充满活力的脸上。
“就是……觉得你特别厉害。”叶安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要兼顾这么辛苦的图书馆兼职，要应对那么难的课程和助教工作，还要自己打理生活，精打细算……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却总能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永远充满干劲，目标明确。” 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向往，“不像我……好像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选的，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姜瓷咽下嘴里的食物，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看着叶安歆眼中那份真诚的困惑和淡淡的羡慕，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放下筷子，端起那盅温热的鱼汤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身体的疲惫。
“厉害什么呀！”姜瓷摆摆手，语气轻松却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通透，“我这就是被生活逼的嘛！没得选，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呗。家里条件摆在那儿，想继续读书，想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就得自己挣学费生活费。课程难？那就多花时间啃呗！时间不够？那就挤呗！熬夜算什么，咖啡续命呗！”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坚韧表情，但眼神依旧明亮：“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是靠自己的本事，毕业，找份好工作，让我妈妈不用再那么辛苦。目标就在那儿，路再难走，也得一步一步踩实了往前走啊！累是累，但心里踏实！”
她看着叶安歆，眼神真诚：“安歆，你不用羡慕我。你有你的路，你的起点比我高太多了。只是……或许你还没找到那个让你愿意不顾一切去拼、去争取的目标？” 她意有所指，又像是单纯的开解。
叶安歆听着姜瓷朴实却充满力量的话，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为生活奋斗的火焰，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是啊，姜瓷的“厉害”，不在于她有多聪明，而在于她那份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能清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努力的坚韧和执着。
那是一种源于生存本能的强大力量，纯粹而耀眼。
“也许吧……”叶安歆喃喃道，目光有些飘远。
她想到了那个复杂危险、让她心碎又让她无法抗拒的男人，想到了那场被当作筹码的婚约，想到了自己混沌的未来……姜瓷这份“没得选”的清晰和努力，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快吃吧，汤要凉了。”叶安歆收回思绪，笑着催促道。
姜瓷用力点点头，重新投入与美食的战斗中，吃得心满意足。
叶安歆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姜瓷满足的咀嚼声。
看着好友充满干劲的侧脸，叶安歆心底那份由衷的感叹化作了无声的暖流——姜瓷，你真的很厉害，厉害得让人心疼，也厉害得让人心生敬佩。
这份在泥泞中依然奋力向上生长的力量，是她这个温室里的花朵，或许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却深深向往的。
图书馆的安静放大了她内心的纷乱，那些关于裴渊、关于婚约、关于利用与心动的痛苦纠缠，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面对姜瓷清澈而关切的目光，那份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迷茫，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我……”叶安歆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瓷瓷，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特别难？”
姜瓷的心猛地一跳。叶安歆的感情世界，在她看来一直是纯净而简单的，像温室里精心呵护的花朵。
什么人让她露出这种近乎痛苦和迷茫的神情……
“喜欢本身不难，”姜瓷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难的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或者……喜欢上了一个让你很痛苦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目光紧紧锁着叶安歆的表情。
叶安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姜瓷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心头的锁。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委屈：“嗯……很难。特别难。你明明知道他不怀好意，知道他在利用你……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你……可是……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巨大的心酸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该如何向姜瓷解释，那个利用她、被她视为魔鬼的男人，却在某个瞬间，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孤独和脆弱，彻底击中了她的灵魂？
姜瓷的心揪紧了。她看着叶安歆强忍泪水的模样，心疼得不行。
虽然叶安歆没有明说，但那个“他”是谁，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那个气质阴沉危险、让安歆魂不守舍的裴渊！
“安歆，”姜瓷伸出手，轻轻覆在叶安歆放在桌上的、冰凉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和力量，“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情这种事，从来就不是能用‘该不该’、‘值不值’来衡量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源于生活磨砺的、朴素的智慧。
“就像我看书做题，”姜瓷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有些题难到让人抓狂，感觉永远也解不开。可是，当你真的静下心来，抛开所有的杂念和恐惧，只专注于题目本身，一步步去推导，去尝试……也许，就在某个瞬间，答案就出现了。或者，你发现它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是被自己的害怕困住了。”
她看着叶安歆泪眼朦胧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觉得，感情也是一样。你害怕，你痛苦，是因为你投入了真心，你在乎。这本身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利用真心的人。”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裴渊他……如果真如你所说，是在利用你，那他就是个混蛋！不值得你为他掉一滴眼泪！”
听到裴渊的名字被姜瓷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叶安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但姜瓷后面的话，却又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她冰冷的心房。
“但是安歆，”姜瓷话锋一转，声音更加柔和，“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全部。他表现出来的冷漠、利用，也许……只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或者……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她想起了裴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睛，“就像一道复杂的证明题，表面上看起来无解，但也许换个思路，或者找到隐藏的条件，就能豁然开朗？”
姜瓷握紧了叶安歆的手：“别急着给自己判死刑，也别急着给他判死刑。给彼此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的心一点时间，看清楚，想明白。你那么好，值得被真心对待，而不是被利用。如果他真的不配……” 姜瓷的眼神变得坚定，“那就狠狠把他踢开！没什么大不了的！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好男人多的是！我们安歆这么好，还怕找不到真心人？”
姜瓷最后那带着点夸张的豪言壮语，终于让叶安歆破涕为笑。
虽然笑容里还带着泪痕，但那份沉重的阴郁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姜瓷的话，像一束光，穿透了她混乱迷茫的迷雾。
虽然前路依旧叵测，虽然裴渊依旧像一团危险的谜，但至少此刻，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孤军奋战。
“谢谢你，瓷瓷。”叶安歆反手握住了姜瓷的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听你这么说……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姜瓷也笑了，拿起叉子，“你吃点水果吧，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了这么多。”
叶安歆看着好友温暖的笑容和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了看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暖意的阳光。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但此刻，这份沉静不再让她感到窒息，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是啊，再难的题，总会有解开的方法。再深的迷雾，也总有被阳光穿透的一刻。
而她叶安歆，需要的或许就是姜瓷所说的——一点时间，一点勇气，去直面自己那颗被裴渊搅得天翻地覆的心，去看清那道名为“裴渊”的、复杂至极的证明题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