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外的霓虹,也将包厢里每一张脸都熏染得红扑扑的。
叶安歆正低头对付碗里最后一块裹满红油的包浆豆腐,辣得嘶嘶吸气,宋卿倾在旁边殷勤地递上冰镇酸梅汤。
姜瓷和季莞柠凑在一起翻看手机里刚拍的大合照,笑得前仰后合。
陆屿川和顾炜深则谈起了商务事情。
话题不知怎么绕到了顾炜深最近负责的一个棘手的并购案上。
“……难搞,” 顾炜深把一颗豆子丢进嘴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天气,“对面法务团队那个新来的首席顾问,滑不溜手,跟条泥鳅似的。年纪不大,心思倒深。” 他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冰凉的杯子在指尖转了转,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随口一提,“啧,跟裴渊那小子一个路数。要不是他们两个真的不是同一个人,不然我严重怀疑裴渊迷上cospaly了。”
“裴渊”两个字,像两颗被随意投掷的石子,轻飘飘地落入喧闹的火锅汤底。
“噗——咳咳咳!!!”
叶安歆猛地被喉咙里那口又辣又烫的豆腐呛住!
剧烈的咳嗽瞬间爆发,撕心裂肺,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眼泪生理性地狂飙而出。
她手忙脚乱地去抓面前的酸梅汤杯,却因为咳得浑身发颤,指尖打滑,杯子“哐当”一声被她带倒,深紫色的冰凉液体瞬间倾泻而出,泼了半桌子!
“哎呀!” 姜瓷惊呼一声,连忙跳开,幸好她反应快,只溅到一点在袖口。
“安歆!” 宋卿倾也吓一跳,赶紧拍她的背,“慢点慢点!快喝口水顺顺!”
季莞柠立刻抽了一叠纸巾去擦流淌的液体。
陆屿川微微皱眉,抽了两张纸递给叶安歆擦溅到衣服上的酸梅汤。
一片混乱中,只有顾炜深不慌不忙地点起了一个雪茄。
他掀起眼皮,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隔着蒸腾的雾气,精准地捕捉到了叶安歆此刻的状态——她一手捂着咳得发痛的喉咙,一手胡乱地擦着脸上不知是呛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泪水,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地震般的惊骇和一种……近乎被扒光示众的慌乱。
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绝不仅仅是被一口辣椒呛住那么简单。
“裴渊?” 宋卿倾一边帮叶安歆顺气,一边疑惑地看向顾炜深,“谁啊?你朋友?没听你提过。” 她顺手又给叶安歆倒了杯温水。
叶安歆接过水杯,指尖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不敢抬头,只是死死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仿佛那上面能映出她此刻无处遁形的窘迫。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盖过了包厢里所有的声音。
裴渊……这个名字像一道封印已久的魔咒,猝不及防地被顾炜深轻描淡写地解开了。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羞耻、震惊和尘封心事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呛得她眼睛更酸了。
顾炜深的目光在叶安歆低垂的、几乎要埋进桌底的头顶停留了两秒。
他深吸了一口雪茄,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嗯,朋友。”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懒散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从小就认识,直到他们家破产了,他和他母亲一起去了国外。那小子脑子好使,就是心思深,跟他谈生意,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顿了顿,像是补充说明,又像是……某种刻意的停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叶安歆依旧僵硬的脊背,“听屿川说刚回来没多久……”
“刚回来没多久”……这五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叶安歆的耳朵里。
她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再次泛出青白色,杯壁冰凉的温度也无法冷却指尖突然涌上的滚烫血液。
裴渊……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要褪色的画面,此刻如同被强光照射的老胶片,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灼人!
九月的风已经褪去了盛夏的粘稠,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的凉意,穿过A大校园里笔直高耸的银杏树。
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箔,跳跃在灰白相间的人行道砖上,也跳跃在叶安歆提着的那个沉甸甸的双层保温桶提手上。
她是来给陆屿川送饭的。
陆屿川前两天因为打篮球导致手臂骨折。他不愿意回家。叶安歆就将饭菜送过来了。
A大校园绿树成荫,青春洋溢,每次来都像是给自己的编剧脑子充充电,顺便还能搜罗点新鲜素材。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林荫道,朝着物理实验楼的方向走。
保温桶里是姨妈特意炖的山药排骨汤,还有几样表哥爱吃的清爽小菜。
路过运动场的草坪时,几个穿着篮球服、满头大汗的男生正嘻嘻哈哈地走过,带起一阵裹挟着汗水和青草气息的风。
叶安歆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就在她微微侧身,目光随意扫过前方不远处物理系大楼那扇沉重的、镶着铜钉的玻璃门时——
“吱呀。”
门被从里面推开。
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视野。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减速键。
空气里浮动的金色尘埃,旋转着下落的银杏叶片,远处篮球场上模糊的呼喊声,甚至她自己手里保温桶提手细微的晃动……一切背景都骤然模糊、褪色、虚化。
只有那个从门内走出来的人,清晰得如同被最高清的镜头特写定格。
他个子很高,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挺拔,像一棵新抽条的、带着韧劲的翠竹。
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了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深灰色的帆布电脑包,带子有些长,包体垂在他腰侧。
阳光正好落在他推门而出的半边侧脸上。皮肤是冷调的白皙,鼻梁很高,下颌线的弧度清晰利落,带着一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干净棱角。微抿着的唇线显得有些疏离。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脚下台阶,额前略长的碎发垂落,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风,就在这一刻,恰到好处地拂过。
他额前那缕垂落的碎发被风轻轻撩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也就在这惊鸿一瞥的瞬间,他接起电话,嘴角勾起的笑容如沐春风叶安歆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精准地、无可救药地,定格在了他的笑容。
世界骤然失焦。
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滚烫的洪流,毫无预兆地从她心口最深处汹涌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手指尖猛地一麻,保温桶沉甸甸的重量仿佛瞬间消失,提手差点从汗湿的掌心滑脱。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他走下台阶,步履依旧从容,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眼前只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空气。
他甚至没有朝她这个方向瞥过哪怕一丝余光,径直沿着林荫道的另一侧,与她擦肩而过。
带着他身上那股极淡的、像是清冽的泉水中浸过书页的味道。
风拂过叶安歆的脸颊,带着他经过时留下的、微不可察的气息流痕。
她依旧僵立着,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他白色的衬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抹蓝色也渐渐融入远处三三两两的人影里,越来越远。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叶安歆才像是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
新鲜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痛的真实感。
心跳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发麻。
脸颊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一片滚烫。
“安歆?”
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叶安歆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身。
陆屿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依旧是那身干净的运动装,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落在她明显有些失魂落魄的脸上。
“怎么站在这儿发呆?” 陆屿川走近几步,视线自然地落到她手里那个被捏得紧紧的保温桶上,“汤要洒了。”
叶安歆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低头去看手里的保温桶。
盖子似乎还好好的,但提手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湿滑。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把保温桶往陆屿川怀里一塞,动作快得甚至带着点慌张。
“给……给你!姨妈让我送的!” 她的声音有点飘,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陆屿川探究的目光,脸颊上的热度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因为陆屿川的出现烧得更旺了。
陆屿川稳稳地接过保温桶,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他看着叶安歆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颊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又顺着她刚才失神凝望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只有空荡荡的林荫道和摇曳的树影。
“不舒服?” 他问,语气带着兄长特有的关切。
“没!没有!” 叶安歆飞快地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出去,声音也拔高了一度,“就是……就是太阳有点晒!对,太晒了!”
她抬起手,欲盖弥彰地在脸颊旁边扇了扇风,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摸自己锁骨下方皮肤时那种虚幻的灼热感。
陆屿川没再追问,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嗯。进去坐会儿?”
“不……不用了!” 叶安歆立刻拒绝,像是急于逃离这个让她方寸大乱的地方,“我……我还有事!哥你记得趁热喝汤!我走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甚至不敢再看陆屿川一眼,像只被惊飞的雀鸟,转身就朝着来时的路小跑而去。
脚步有些凌乱,裙摆扫过地面飘落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陆屿川站在原地,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桶,一手拿着文件夹,看着叶安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保温桶上残留的一点点汗湿的指印,转身,推开了物理系大楼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内,是熟悉的、带着机油和精密仪器味道的微凉空气。
门外,阳光依旧灿烂,银杏叶还在无声飘落。
只有风知道,刚才那个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少女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无声息地、一圈圈地扩散开去,再也无法平息。
“哦,海归精英啊?” 姜瓷来了兴趣,一边擦着袖口的污渍,一边好奇地问,“长得帅吗?跟咱们学校的两大校草比呢?” 她促狭地朝陆屿川和季莞柠挤挤眼。
陆屿川无奈地摇摇头,没接话。
顾炜深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又忍住了,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掠过叶安歆的方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帅?还行吧。就是招蜂引蝶的本事不小。”
“噗嗤……” 宋卿倾忍不住笑了,正想调侃两句,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身边的叶安歆。
叶安歆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个捧着水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桌子底下的姿势。
但宋卿倾清楚地看到,一滴滚圆的、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末端坠落,“啪嗒”一声,砸进了她手中那杯晃动的水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宋卿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猛地看向叶安歆——对方肩膀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低垂的脖颈线条绷得死紧……这不是被辣椒呛到的生理反应!
宋卿倾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回想刚才叶安歆听到“裴渊”这个名字时的剧烈反应,那绝不是巧合!再看看顾炜深那副看似懒散、实则意有所指的模样……
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宋卿倾!
她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在低着头的叶安歆和对面一脸高深莫测的顾炜深之间飞快地来回扫视。
顾炜深像是没注意到宋卿倾的震惊,他拿起筷子,慢悠悠地伸向锅里翻滚的、已经煮得恰到好处的虾滑。动作从容不迫。
陆屿川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看向叶安歆,又看了看顾炜深,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
他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季莞柠的手,示意她暂时别说话。
季莞柠会意,担忧地看着叶安歆。
包厢里一时只剩下火锅汤底持续沸腾的咕嘟声,单调而清晰地回响着,衬得空气更加凝滞。
方才的喧闹和暖意仿佛被瞬间抽空,只余下一种无形的张力在悄然弥漫。
姜瓷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八卦的疑问咽了回去。
叶安歆死死盯着水杯里那圈被泪水打破又归于平静的涟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烧得她头晕目眩。
她能感觉到宋卿倾震惊的目光,能感觉到姜瓷的疑惑,能感觉到季莞柠的担忧,甚至能感觉到陆屿川的沉默……还有顾炜深那若有似无、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的视线!
她该怎么办?她能说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即将达到顶点时,顾炜深慢悠悠地夹起了那块饱满的虾滑,放进了自己碗里。
他拿起勺子,却没有立刻吃,反而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终于不再掩饰,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和了然,落在了叶安歆低垂的、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廓上。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叶安歆,” 顾炜深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凝滞的空气,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你认识他?”
“轰——!”
叶安歆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所有的感官瞬间失灵,眼前一片发白,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愤而瞪得滚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发出短促而破碎的吸气声。
完了。全完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包厢里一片死寂。宋卿倾捂着嘴,眼睛瞪得比叶安歆还圆。
姜瓷的嘴巴张成了o型。
季莞柠担忧地抓紧了陆屿川的手。
陆屿川的眉头深深蹙起。
只有顾炜深,依旧维持着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甚至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那块鲜美的虾滑,仿佛刚刚只是问了一句“今天天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