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如轻纱的晨雾还缠绕在山腰间,陈家村便在一阵急促而愤怒的喧哗声中苏醒了。这喧哗并非往日鸡鸣犬吠的日常,而是带着一种绝望的焦躁,源头便是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
林清辞被这阵吵闹声从浅眠中惊醒。他昨晚睡得并不踏实,身下的土炕坚硬,陌生的环境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陈山的粗犷气息都让他难以彻底放松。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支起身子。陈山早已不在屋内,灶台是冷的,显然那人天不亮就出门了。
他穿上那身虽然被陈山浆洗过、却依旧难掩皱褶与落魄气息的旧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清晨湿润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同时也将老槐树下的嘈杂更为清晰地送进他耳中。
“这算怎么回事嘛!说好的来收,咋就能突然不要了?!” “就是!咱这几家的果子,可都指望着这笔钱哩!现在烂在家里,娃下学期的书本费都没着落!” “找村长!必须找村长去镇上问问!这不是坑人嘛!” …… 七八个村民,有男有女,围在一起,脸上尽是愁苦和愤懑。他们脚边放着几个敞开的麻袋,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红艳艳的山里红,个头饱满,颜色喜人,只是此刻在村民们眼中,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不,是即将烂在手里的绝望。
林清辞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村里几户人家联合种的山里红,原本与镇上一家食品厂谈好了收购协议,价格都定好了,只等今天交货收款。可昨天下午,食品厂却突然派人捎来口信,说是找到了更便宜的货源,这边的果子,不要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等于直接断了这几户人家大半年的指望。
村长陈福贵也被惊动了,披着外套匆匆赶来,听着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抱怨,也是愁眉不展,一个劲地嘬着旱烟袋:“唉,我也没法子啊……人家厂子不要,咱总不能硬塞过去……镇上就这一家收这个的……”
“那咋办?就让它们全烂掉吗?”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身边一个穿着碎花褂子的妇女,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
一种无力的、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老槐树下。村民们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力气和汗水吃饭,对于这种来自市场规则的、冰冷的背信弃义,他们毫无应对之策,只能被动地承受这沉重的打击。
林清辞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写满焦虑和绝望的脸庞,又落在那一片鲜艳的红色果子上。他的眼神里最初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这并非他冷漠,而是长久以来他所处的世界,解决问题的逻辑与此地截然不同。在他的世界里,遇到违约,有律师,有合同,有各种商业手段可以反制。但在这里,这些似乎都行不通。
然而,当他看到那个蹲在地上的汉子微微耸动的肩膀,和那个抹泪妇女通红的眼眶时,他心底某根细微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初来时的狼狈,想起了陈山那虽然沉默却实实在在的收留……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归属感”或者说“责任感的雏形”,悄然滋生。
他并非救世主,但他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迈步朝着那群陷入困境的村民走了过去。他的步伐不算快,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与这乡村格格不入的优雅从容,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专注和锐利。
“各位叔伯婶婶,”他的声音清朗,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显得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能让我看看这些果子吗?”
村民们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插话的、皮肤白皙、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年轻人。有人认出了他是住在陈山家的那个“落难少爷”,眼神里不免带上几分怀疑和不信任。这个时候,一个外人,能有什么办法?
村长陈福贵打量着林清辞,虽然也觉得这年轻人不太可能解决这种难题,但死马当活马医,他还是挥了挥手:“看看吧,看看吧,都是好果子,就是……唉……”
林清辞没有在意那些怀疑的目光,他走到一个麻袋前,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他拿起一个山里红,在手里掂了掂,又凑近闻了闻气味,甚至还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下果皮,观察汁水渗出的情况。他的动作专业而细致,与村民们粗糙的对待方式完全不同,这让周围的喧闹声不知不觉小了下去,大家都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果子品质很好,”林清辞抬起头,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但问题是,它们不易储存,而且,单一卖给食品厂做原料,价格确实容易被压得很低,一旦对方违约,你们就毫无退路。”
他说的都是事实,却像针一样扎在村民们心上。 “那有啥办法嘛!咱就会种,不会卖啊!” “不卖给厂子,还能卖给谁?难道拉到镇上去零卖?那得卖到猴年马月去!”
林清辞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零卖效率太低,而且镇上的消费能力有限。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换个思路?”村长陈福贵眯起了眼睛。
“嗯,”林清辞点了点头,“第一,我们不能只依赖一个买家。第二,我们不能只卖原材料。第三,我们要想办法,让这些东西,卖出它本该有的,甚至更高的价值。”
他这番话,对于习惯了传统思维的村民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什么叫不能卖原材料?不卖果子,还能卖什么?
林清辞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问道:“村里有会做冰糖葫芦的吗?或者,会熬果酱、酿果酒的?”
人群静默了一下,然后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响起:“我……我娘家以前做过糖葫芦,我大概还记得咋熬糖……” 另一个大娘也接口道:“果酱俺会熬一点,就是自己家吃,没弄过太多。” 至于果酒,倒是没人会专业的,但村里几乎家家都会用粮食酿酒,用果子试试,似乎也不是不行。
林清辞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很好。那我们就可以尝试进行初步加工。冰糖葫芦可以作为即时消费品, targeting 镇上的学生和年轻人;果酱可以装瓶,作为特产,卖给来附近景区(如果有的话)的游客,或者通过其他渠道;果酒虽然周期长,但附加值高,可以作为长期发展的项目。”
他口中蹦出的“targeting”、“附加值”、“渠道”这些词汇,让村民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冰糖葫芦”、“果酱”、“果酒”这些具体的东西,他们却是懂的。
“可是……咱做了,卖给谁去啊?镇上卖糖葫芦的也有好几家哩……”有人提出质疑。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关键,”林清辞从容不迫,他拿出自己那台虽然信号时好时坏、但基本功能完好的智能手机,“我们可以借助这个。”
他点开相机功能,对着色彩鲜艳的山里红,调整角度,利用清晨柔和的光线,拍了几张照片。又让一个面容淳朴的孩子拿着几串假设做好的、红艳艳的(用现有果子摆拍)糖葫芦,露出开心的笑容,也拍了几张。他的构图巧妙,明明是最普通的乡村背景和物品,在他的镜头下,却呈现出一种格外诱人、充满生活气息的美感。
“看,”他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围过来的村民看,“如果我们把这些好看的照片,配上文字,比如‘深山原生山里红,纯手工制作冰糖葫芦,儿时味道’,或者‘无添加农家自制山里红果酱,酸甜开胃’,发到……嗯,虽然这里网络不好,但总有能发出去的时候。我们可以先联系镇上的小卖部、学校门口,用这些照片去谈,让他们代销。甚至,我们可以等有网络的时候,试着在更大的平台,比如本地的生活论坛、或者一些助农电商平台上发布信息。”
他看着村民们依旧有些茫然的眼神,换了一种更直白的说法:“简单说,就是我们要把咱们的东西包装得好看点,把它的好处说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并且相信咱们的东西是好东西。这样,就不止镇上那一家厂子可以选了。我们可以自己找更多的卖家,甚至可以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价格也能更好一点。”
这番话,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浓密的乌云,照进了村民们绝望的心里。虽然具体操作起来还有很多困难,但这个方向,是他们从未想过的!自己找卖家?把东西卖到更远?还能卖得更贵?这……这可能吗?
但看着手机上那些被拍得格外诱人的果子照片,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沉着冷静、条理清晰的模样,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悄悄在人群中萌芽。
“这……这能行吗?”最开始蹲在地上那个汉子,站了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试试总比烂在家里强!”那个会熬果酱的大娘率先响应。 “对!试试!林家娃子,你说咋干,咱们听你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
村长陈福贵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仿佛发着光的年轻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激动:“好小子!有头脑!你这法子,说不定真能成!需要村里咋配合,你尽管说!”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人群外围。陈山应该是刚干完早上的活计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他远远地站着,双臂环抱,并没有靠近,但那双黑亮的眸子,却穿越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林清辞的身上。
他看着那个昨天还因为一碗水、一件衣服而显得无助又娇气的“麻烦”,此刻却站在一群愁苦的村民中间,从容不迫地分析着局势,提出着一个个他闻所未闻却又听起来极有道理的主意。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疏离或挑剔的漂亮眼睛,此刻闪烁着一种专注而智慧的光芒,像是最上等的黑曜石,在昏暗的环境中也能折射出内在的火彩。
陈山听不太懂那些“渠道”、“附加值”之类的词,但他能看懂村民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能听懂林清辞是在真心实意地想办法帮助这些陷入困境的乡邻。他看着林清辞拿着手机,耐心地跟村民们讲解如何拍照更好看,如何用简单的语言描述产品的优点……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在陈山那颗如同被岩石包裹的心脏里,悄然蠕动了一下。那不再是单纯的“麻烦”的标签,也不再是仅仅因为对方脆弱而产生的、居高临下的怜悯。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微弱的欣赏。
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座山。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测量仪,一遍遍地在林清辞清瘦却此刻显得异常可靠的背影上划过。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城里来的小少爷,他所拥有的“智慧”,是一种与他陈山的力气完全不同的、却同样强大,甚至在某些时候更能解决问题的力量。
林清辞似乎感受到了那道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好撞进了陈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四目相对,一瞬间,周围的喧闹仿佛都远去。林清辞在陈山的眼中,没有看到往日的漠然或嫌弃,而是看到了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的探究。
他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有些仓促地移开了视线,耳根微微发热,继续投入到与村民的讨论中。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背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分量。
计划的初步框架就在老槐树下,在这晨光与希望交织的气氛中,迅速搭建起来。有人负责回家拿熬糖的大锅,有人去准备竹签,会熬果酱的大娘也开始清点家里的瓶瓶罐罐……一种久违的活力,开始在陈家村弥漫开来。
林清辞被热情的人们围在中间,解答着各种问题。他虽然疲惫,但内心却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不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运筹帷幄,而是用自己所学所知,真真切切地帮助一群质朴的、陷入困境的人。这种感觉,比他成功拿下一个大项目,似乎……更加踏实和温暖。
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陈山,默默地看在了眼里。他依旧没有上前,只是在那场临时会议散场,村民们各自忙碌起来之后,才转身,沉默地走向自己的家门。只是在迈进那扇低矮的木门前,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个正在和村长认真比划着什么的、清瘦而专注的身影。
他什么也没说。但当他回到寂静的屋里,拿起墙角那把需要修理的锄头时,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林清辞站在人群中,眼神发亮、侃侃而谈的样子。
“麻烦……” 他在心里再次默念这两个字,但这一次,语气里却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意味。
这个“麻烦”,似乎……和他以前认知里的所有麻烦,都不太一样。 (??へ?? ╬) …… (′-w-`) …… (;一_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