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更多时候,面对姜蕴宁时,林晚晚总是本能地克制而拘谨。
“无论我是谁,对你来说,你都无须惧怕,我们……”
姜蕴宁声音轻缓,话未说完,就被隔壁桌两个女生突如其来的争执打断。
“你既然请客,why bring me to this kind of廉价的diner啊?”
语气尖锐,尾音上挑,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什么叫这种廉价的餐馆?我们以前读书的时候不是经常来吗?是你说了想回忆回忆过去……”
另一个女生显然有些激动,语调抬高了半分,透出压抑的委屈。
“我想revive一下那种innocent vibe,不代表我要吃这种hardship,oK?”
“回忆过去的天真烂漫不就是一起做一些以前常做的事?而且,什么时候……来沙县小吃吃东西变成吃苦了?”
“I mean,我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耶,sitting in this kind of place吃饭?万一被熟人看到,多embarrassing?”
“曲婷婷!你有什么身份?不就是出国留过两年学而已,被别人看到有什么可丢人的?你怎么去了之后变成这样了?”
短短几句对话,整家店岁月静好的气氛都被搅乱了。
姜蕴宁转过头去看,是两个女生,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
说话半洋不土的那位女生,穿着时髦洋气,妆容精致,身上透着用力过猛的刻意,说话时夹杂着奇怪的腔调,像是刻意模仿国外的口音,显得不伦不类。
另外一个女生身形瘦削,留着黑长直发,气质倔强,此刻未施粉黛的脸上微微泛红,显然情绪十分激动。刚刚说话的正是她。
姜蕴宁并非没见过这样的人。
事实上,在二三十年代,那些留洋归来的“镀金”少爷小姐里,这种人比比皆是——穿洋装、讲着夹生的英文,眉眼间充斥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看起来一身洋气,却早已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她原以为时代更迭能淘汰掉一些旧习,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换了身份,这样的优越感依旧顽疾一般,照旧在人群中招摇。
瞧着旁边的女生顶着“留学归来”的头衔,端着莫名其妙的架,走进餐馆却嫌这嫌那,动不动就掺几个糟糕的英文单词,好像这样就能彰显出自身的与众不同。
每每听到这种半洋不土的腔调,姜蕴宁心头便隐隐浮上一股不适。有时甚至恨不得塞一块抹布到他们嘴里,让他们感受一下人世间的险恶。
中文本该讲究节制,讲究气韵,含而不露,如玉藏锋,字字句句都是沉稳的力量。
可现在呢?
被说得不伦不类,只剩一地碎响。夹着几句拙劣的英文,英文难听,中文更难听。
语言本就是交流的工具,一旦成了炫耀的手段,那倒不如沉默来得体面。
那么喜欢张扬,说到底,不过是怕别人不知道你“留过学”。
可是,留过学又怎样?有什么好炫耀的?
真正有底气的人,从不靠这些堆砌身份。
真正的见识,是刻进骨子里的沉稳,是看得清,却不必说得满。
越懂得,越谦逊,越沉静。
“真是,百年都没变的臭毛病。”她低声道,语调平静,甚至带着点讽意。
说完,她垂下眼睫,拿起筷子,继续安静吃面。
林晚晚微怔,“你说什么?”
姜蕴宁只是淡笑,声线轻柔,“没什么。快点吃吧。”
然而,旁边的争执却愈演愈烈,声音高到盖过了店铺里其他人的谈话。
“你没有 money、没有 background,留不了学当然会有那种 loser mentality,Jealous?totally understandable!”
“你 bring me 来这种low到不行的地方,是想punish我吗?还是想拉我一起down?so pathetic!”
“Lily,你让我太失望了,真的 very disappointed!”
曲婷婷连说三句,语气尖锐,字字带刺,仿佛每个词都是往人脸上扇巴掌,每个字都在往人耳朵里面灌屎。
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空气都跟着沉了一分。
国民教育普及的好处之一就是:你用中文骂,对方听得懂;你随口飙点蹩脚英文,对方也能听得懂。
要真想让人听不懂,那还得上点华国方言。
不要说隔壁省了,隔壁镇、隔壁村的你都不一定能听得懂。就像闽南人劝人吃菜的那个“菜”,在漳浦那边与“屎”同音,这就让人很难评了。
坐曲婷婷对面的女生脸涨得通红,她努力想维持体面,唇瓣却因为憋闷与羞愤而微微发抖,呼吸越发急促,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吵架的时候,光生气嘴不动,简直跟卡带的收音机一样,看得人都替她着急。
姜蕴宁抬了抬眼皮,实在没什么火气,甚至还有点想笑。
她慢慢把碗里最后一口面咽下去,接着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动作从容,与旁边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曲婷婷还在继续说:“你们这些留在国内的loser,理解不了我们的经历,不可能understand我们这种international life的,只能靠drag我们down来平衡自己,so pathetic。”
此时,再好的修养,也见底了。
姜蕴宁看着那名女生还在拼命压制情绪,攥着一次性筷子的手隐隐发颤。
哎,对于没素质的人,太有素质是一种负担。
姜蕴宁终于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曲婷婷身上,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接着,她轻轻开口:“You think speaking broken English makes you superior? that dragging others down is the only way to lift yourself up?”
她语速不快,却每一个音节都掷地有声,字正腔圆,不带一丝犹豫或咬舌的迟疑。
她的英语,自然流利,没有一点中式腔调,既不是口语训练营的塑料发音,也不是炫技式的刻意浮夸,而是真正融合进骨血的母语流畅。
曲婷婷原本还试图维持的优越表情,逐渐僵在了脸上。
姜蕴宁继续道:“If you really had an international life, you’d know confidence never es from humiliating others in a lunch shop. It es from knowing who you are, even when no one’s watching.”
空气好像被按下暂停键,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剩她的声音清晰回荡。
而她只是轻轻一顿,便自如地切换回中文,声音低而沉稳,“你以为说几句蹩脚的英文就高人一等了吗?以为贬低别人就能抬高自己?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从不会靠嘲笑同胞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如果你真的见过世面,见过天地,见过自己,就该明白,尊重和谦逊,才是最大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