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中午,天朗气清,阳光穿过树叶投下细碎的光影。
司机李叔把姜蕴宁送到老宅门口,叮嘱她几句后便驾车离去。
姜蕴宁站在老宅门口,目送车辆在阳光下驶远,转瞬便消失在巷口拐弯处。眼前是那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路,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是归来,还是初见。
转身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木质院门。
院中静谧安详,只有偶尔几声清脆鸟叫声。
姜蕴宁踏入院子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个时空结界,连步伐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轻盈无声。
侧廊屋檐下,姜爷爷正独自一人坐在老式藤椅中,身旁是一盏年代久远的紫铜茶炉,慢慢煨着水,白雾轻升,在阳光下淡淡晃动。
这是苏州十月的老宅午后,阳光和煦,微风中透着一丝凉,正是泡茶的好时候。
姜爷爷身穿素灰色中山装,精神矍铄,双眼虽覆着浅浅老年浑浊,却依旧藏着早年军旅出身的利锐。
姜蕴宁脚步放得极轻,他却仍有所觉,回头看来,目光沉凝片刻,随即缓和,那眼中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光闪过。
“宁宁来啦?”
姜蕴宁笑着点点头,走过去,在他目光示意下坐下,把书包搁在一边,“爷爷中午好。”
他微微偏了偏身,顺手推了小茶几上的一个杯子过去,低声道:“渴不渴?坐会儿,喝点水,茶刚煨好。”
阳光恰好落在他们之间,茶烟一缕,袅袅而升,时光仿佛慢了半拍。
姜爷爷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一举一动都显得稳重克制,似乎每个细节都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章法。
“你小时候没机会喝。”
姜爷爷看着她,语气平稳,“但这壶茶,是你该熟的。”
只要长在姜爷爷身边的,没有哪一个没有尝过他泡的茶。
姜蕴宁低头嗅了嗅,神色微动,“洞庭碧螺春?”
茶香清幽,不似花茶那般浓艳,却带着一丝细腻的豆香与栗香,像春雨初霁时分,山林间悄然升起的晨雾,青涩中藏着清长甜。
姜爷爷笑着点头,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重生前的她,也好这口,只是,在那个特殊年代,有得吃都不错了。仅有的几包茶还是阿诚送的。
姜蕴宁没说话,轻轻抿了一口,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她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等待。
爷爷却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听你爸说,你今天来找我,是有问题要问?”
“嗯。”她不紧不慢地说,“看到灯塔国的一篇论文有问题,想来问问爷爷。”
爷爷沉默片刻,目光更深了几分,“爷爷虽然研究了一辈子的技术,但是现在年纪大了,未必跟得上时代的变化。”
姜蕴宁轻轻抬眼,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爷爷,您以前……遇到过论文内容造假从而误导他国研究吗?”
茶水翻滚着热汽,空气似乎在此刻凝住了一瞬。
姜爷爷缓缓抬眼,盯着她许久,才低声道:
“倒没遇到过造假,但缺少关键数据、参数不全的情况倒是常见。国家之间的竞争就是这样,既怕你不知道我很厉害,又怕你变得和我一样厉害。所以,放出来的资料总是删删改改,一方面能让你感受到他们的强大,另一方面又让你受着不得其门的痛苦。”
姜蕴宁微微点头,那是一种威慑。
“那您觉得,如果有人真的在涉及众多重大领域的论文里面造假。”她又问,“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们该怎么做?”
姜爷爷沉吟片刻,目光越发深邃,“有资料吗?拿给我看看。”
姜蕴宁拉开书包拉链,取出一沓资料放到他手边。资料中包含作者的背景信息、紧密合作的企业往来记录、论文原文,以及她昨夜推演验证出的几种分析方法。
姜爷爷戴上老花镜,一页页慢慢翻过去。眼神从起初的平淡,逐渐变得凝重,直到翻到最后时,沉默不语。
姜蕴宁轻啜一口茶,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小时后,姜爷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资料,脸色平静,“人没了底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竞争。”
姜蕴宁轻声问:“我知道。所以我来问爷爷,您怎么看?”
为什么姜蕴宁这么重视这篇文章?
因为它所涉及的研究方向并非边角领域,而是被广泛应用于航空航天、汽车工业、机械制造、能源装备、铁路运输乃至国防工程等多个关键产业。一旦被视作“标杆论文”而被国内研究机构引用立项,浪费的何止是金钱?
姜蕴宁垂眸,语气冷静却极具穿透力,“这篇文章如果没被及时揭穿,受影响的不会只是某几个实验室——而是整个舆论场,是资本市场,是教学体系。它可能直接误导未来数年的科研投入方向,让无数人陷入一个注定失败的误区里,白白浪费时间、金钱和人才。”
姜蕴宁的话,姜爷爷显然也意识到问题了。什么媒体资本之类的,倒还好处理,若是用进刚才说的那些重点领域,以这个为方案去研究,我们与灯塔国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他沉默了一会,走到屋内,翻出一个老旧通讯录。纸张已经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熟人电话,年代久远却字迹工整。
他走到客厅角落,拨通了座机电话,语气不急不缓,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拨的不是私人手机,而是对方办公室的座机。老一辈人做事,公事就是公事,分寸感刻在骨子里。
“是我,姜怀义……你那边帮我联系一下吴副院长?对,有事,不是小问题……就现在,需要有人处理一下……行,等会让他打这个电话就可以。”
电话挂断,姜爷爷神色深沉地走出屋外,差点和端着一盘清炒藕丝从厨房出来的姜奶奶撞上了。
她护着盘子侧身避让,皱眉看了他一眼,嘴里还念叨着,“怎么了?一脸凝重的样子……现在都快十二点半了,宁宁怎么还没有到?”
姜爷爷回过神,神情缓了几分,抬手接过她手里的菜盘,“来了,刚才就到了,在院子那头陪我喝茶说话呢。”
姜奶奶微微一愣,朝院中望了一眼,语气放轻,“你可别又把她当下属似的问话。孩子才回来不久,又是女孩子,脸皮薄,可不像你那些皮猴子一样,你这脸拉得跟训干部似的,会吓着她的。”
姜爷爷轻咳一声,低声道:“我孙女那么优秀,我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
姜奶奶抿了抿嘴,小声叮嘱他,“我先把菜搞好,省得饿着我孙女了。刚回来时那么瘦,好不容易让阿卿给养出二两肉了,可别在这里饿脱了。你好好陪着她,我动作快一些。”
姜奶奶说完,又急急忙忙回身往厨房去了。
姜爷爷望着她的背影,眼里终于透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却又很快被思索掩去。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菜,默默走向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