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发大了。
林晚昭一步一步踏在归祠的青石阶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之上。
她身上那层被焚体之劫撕裂的皮肤早已不成模样,腕口、肩胛、脊背,裂痕纵横如蛛网,赤红血肉外翻,渗出的不是寻常鲜血,而是滚烫如熔浆的灼血。
那血滴落石面,“嗤”地一声腾起白烟,仿佛连雪都被烧穿。
风卷着碎雪扑在她脸上,刺骨寒,却压不住体内翻涌的烈火。
她的五脏六腑像被铁钳绞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可她没有停。
沈知远紧跟在侧,眉宇紧锁,眼中是压不住的痛意。
他几次伸手欲扶,都被她轻轻推开。
最后一次,他低声道:“让我背你。”
林晚昭脚步微顿,侧脸望他一眼,眸光清亮如雪夜寒星。
“这路,得我自己走。”她声音轻,却如铁钉入石,“名字回家的路,不能借别人的脚。”
沈知远僵在原地,喉结微动,终是退后半步,只将归墟钟残片紧紧攥在掌心。
那钟片微颤,嗡鸣低响,似在替她承下几分魂脉崩裂之痛。
祠前石坪,归名守碑童跪伏于地,双目紧闭,十指深深抠进雪泥。
他身前那块无名碑突然震颤,炭笔悬空自发疾书,字字如泣:
兄……归……名……痛……
笔尖骤然崩断,墨迹溅开如血。
守碑童浑身一颤,额头抵地,喃喃:“回来了……可疼啊……名字回家,怎么这么疼……”
血契坛就在祠后崖底,黑石垒成,形如倒扣的骨碗。
坛心凹陷处,积着一层灰烬,那是三十八个被焚之名的残魂余烬。
坛底裂纹纵横,似蛛网缠心,每一道都渗着暗红血渍——那是历代听魂者以血祭坛留下的印记。
血契守坛盲妪盘坐坛前,枯手抚过裂纹,指尖轻颤。
“三十八名已还。”她嗓音如砂石磨过,“今再添一魂,需以‘同源血’祭坛。”她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窝对准林晚昭,“阿苏鲁是你堂兄,血系相近,可引共鸣。你的血,能唤醒他被焚之名的最后一丝执念。”
林晚昭点头,不语。
她抬起右手,腕口裂痕最深,血如沸浆涌出。
她取出母亲留下的玉簪——通体青白,簪尾刻着两个小字:“林照”。
那是母亲的真名。
她曾问过母亲,为何不让人叫这个名字。
母亲只笑:“名字若被恶人听见,便成了咒。”
如今,她要亲手破咒。
她以簪尖挑出坛心残符——一张焦黄纸片,边缘蜷曲,上书“林曜”二字,墨迹暗红,似以血调成。
符纸一角,还粘着一缕焦黑发丝。
“王氏焚你名时,用的是‘伪嗣契’。”林晚昭声音冷如霜刃,“她烧的不是名字,是命契。今日,我以守言族血,焚此契!”
她割腕,血如赤线,直落符上。
刹那间,坛心火起!
那火惨白如骨灰,无声燃烧,却不散不灭。
火焰中,浮出一个幼童身影——瘦小、蜷缩,双手抱头,像极了十年前被推入火堆那一刻的模样。
“阿苏鲁……”林晚昭轻唤,声音微颤。
那影子微微一动,似听见了,却不敢抬头。
她将指骨与寒髓草一同投入火中。
血莲绽开,幽蓝与猩红交织,火势骤然暴涨,直冲夜空!
就在此时,地底传来一声闷响,如心跳复苏。
盲妪猛然抬头,枯手死死扣住坛石:“来了!他记得!他记得自己是谁!”
火焰剧烈翻腾,幼童身影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清澈却满是恐惧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仿佛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
林晚昭跪下,将玉簪插入火中,簪尖直指符纸。
“你不是林曜。”她一字一句,如刀刻石,“你是阿苏鲁,林府长房嫡长孙,被亲母以‘伪嗣契’焚名夺位,献祭于血坛——今日,我为你正名!”
血从她七窍渗出,皮肤寸寸剥落,可她不动。
火,烧得更旺了。
符纸边缘开始卷曲、焦黑,那“林曜”二字如活物般扭动,仿佛在挣扎逃命。
突然——
一声凄厉尖啸自地底冲出,撕裂夜空!
“不——!”
那声音尖锐如妇人嘶喊,带着滔天怨怒。
“阿苏鲁已死!林曜才是嗣子!名字烧了就是死了!你唤不回他!你毁不了我的局!”
林晚昭冷笑,血泪滑落。
“你烧的是纸,可魂不认契。”她抬手,以簪尖轻点火焰,“名字,回来了。”
火光猛地一凝。
惨白火焰中,缓缓浮现出一道影子——
一个女子跪在幽暗祭坛前,手中黄纸写满血字,她颤抖着将纸投入火中,口中念咒,声音虔诚而疯狂:
“焚长子名,立次子嗣,血换兴家……”火焰在夜空中凝成一道惨白光幕,映得崖底如同冥府入口。
那跪拜邪坛的女子身影清晰浮现——王氏披发赤足,面容扭曲,眼中燃着贪婪与疯狂的火光。
她颤抖的手将一张写满血字的黄纸投入火中,声音低哑如咒:
“焚长子名,立次子嗣,血换兴家……愿以亲骨为祭,换林府百年权柄!”
火中,幼童的魂魄被无形之锁缚住,四肢拉伸,口不能言,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母亲,泪水滚落成灰。
他张着嘴,无声地哭喊,唇形一遍遍重复:
“娘……我叫苏鲁……别烧我……我是你的儿子啊……”
可王氏听不见,也不愿听。
她闭着眼,嘴角竟带着笑,仿佛献上的不是骨肉,而是一场通往权势的阶梯。
林晚昭瞳孔骤缩,心如刀绞。
那不是阿苏鲁——那是她曾躲在屏风后见过一次的、堂兄。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晚昭,有些名字,烧了还能回来,可人心,一旦黑了,就再照不进光。”
她咬破舌尖,鲜血喷出,在空中化作一片猩红雾霭,尽数落向火焰!
“从今往后——”她声音嘶哑,却如惊雷贯地,“谁再敢焚人之名,夺人之位,乱人之魂,我林晚昭,必焚他命契,断他轮回!”
话音落下,归墟钟残片在沈知远掌中轰然震颤,嗡鸣如泣,仿佛天地也为这一誓共鸣。
火焰猛然一收,缩成一点金芒,随即——
“轰!”
炸开一朵血莲!
莲心缓缓升起一枚骨牌,通体由人骨打磨而成,泛着幽沉光泽,其上镌刻三字:林苏鲁。
那字迹初时焦黑如炭,像是被烈火吞噬多年,可随着血莲光芒流转,竟一点一点润泽起来,墨色转深,筋骨重生,仿佛名字本身也在呼吸,在苏醒。
盲妪跪伏于地,枯手颤抖着抚上骨牌,突然老泪纵横。
“名归魂安……三十八代无名者,今日终于有一个,是自己走回家的……”她喃喃,“守言族……终于有人,凭自己的名字,回来了。”
林晚昭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血契坛沿,身上裂痕再度崩裂,血如泉涌。
她却笑了,笑得凄美而释然。
“阿苏鲁哥哥……”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碑石,“你不是伪名,也不是祭品——你是林家的儿子,是长房嫡孙,是你母亲十月怀胎、含泪唤过千遍的‘苏鲁’。”
话音未落,远处祖祠梁上,尘封已久的族谱忽然无风自动。
一页焦黄纸片从中飘落,打着旋儿,轻轻坠入雪中。
那纸上,“林三叔”三字赫然在目,却被一道朱笔狠狠划去,旁侧添了小字,墨迹陈旧却刺目:
“真名阿那尔,焚于嘉和七年冬。”
雪,悄然停了。
天边第一缕晨光刺破厚重云层,如剑般劈开夜幕,正好落在林晚昭肩头。
她站在血契坛前,满身伤痕,却挺直脊背,像一株烧尽余烬后重生的寒梅。
她缓缓弯腰,从火中拾起一截尚未燃尽的指骨——那是阿苏鲁的遗骨,如今已成灰白,却隐隐透出金纹。
盲妪抬头,空洞的眼窝对准她,声音低哑如谶语:
“改族谱者,须以同脉之骨为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