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风雪,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卷起鹅毛般的雪片,狠狠砸在雕花木门上,发出沉闷的悲鸣。
守碑的哑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手指着门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气音。
他满是冻疮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最后重重地指向祠堂深处,那尊黑沉沉的契骨坛。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林晚昭的脸色却已瞬间煞白。
她甚至没有去看哑仆,目光如利剑般穿透风雪,落在了祖坟的方向。
“来了。”她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林家子弟的心上。
那一行自祖坟蔓延而来的冰足印,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竟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出的痕迹。
每一寸都透着彻骨的寒气,让周围的雪花凝结不化,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步伐,一步步,精准地踏向供奉着林家命脉的契骨坛。
商路断魂信使!
这个只存在于林家绝密卷宗中的名字,如同一道催命符,让祠堂内的温度骤降冰点。
传说,百年前林家先祖为打通北境商路,与雪域的古老部族立下血契。
部族为林家守护商路,而林家,每十年,必须送一名嫡系子弟入北境,名为学习,实为质子。
送去时,断其一截指骨,存入契骨坛,待其学成归来,再将指骨归还。
可百年间,送出去的林家子弟,无一归还。
取而代之的,是每隔十年,春祭第七日,必有一名神秘的“信使”踏雪而来,送回一个黑匣。
匣中,是上一位质子的全部骸骨,以及……为下一位质子准备的空位。
若林家拒收此匣,不出三月,北境万里商路,人货皆没,血本无归。
这信使,便是那些客死异乡的林家子的怨念所化,是来索命的厉魂!
“三叔,怕吗?”林晚昭忽然回头,看向角落里一个面色灰败的中年男人。
林三叔林宏远浑身一颤,牙齿都在打颤。
四十年前,他本该是那个被送去北境的质子,却因一场大病侥幸逃脱,由旁支的哥哥顶替。
那个哥哥,再也没回来。
“晚昭……这、这如何是好……”
林晚昭却没再看他,眼中燃起一簇冷冽的火焰。
“怕,就滚远点。”她语声如冰,“今日,这林家我做主。来人!”
一声令下,数名心腹家仆早已准备好的朱砂、香炉、黑狗血等物迅速摆开。
“按我说的,地宫入口,布听魂香阵!”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毫不犹豫地用银簪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在玉佩上。
血珠迅速沁入玉中,化作一道游走的血丝。
“以我之血为引,设骨契共鸣局!”
她将玉佩置于契骨坛前,冰冷的语调回荡在死寂的祠堂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都被她镇住,恐惧仿佛都被这股决绝的气势冲淡了几分。
子时将至,风雪愈发狂暴,祠堂的门窗被吹得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听魂香阵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成诡异的符文,散发着引魂夺魄的异香。
万籁俱寂中,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风雪与门扉,出现在祠堂中央。
那是一个完全由寒冰凝结而成的人形,身披冰晶铠甲,看不清面容,只有盔甲缝隙中透出两点幽蓝的魂火,冷漠地扫视着一切。
它肩上扛着一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匣,周身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纯粹的、能冻结灵魂的死寂。
躲在梁柱后的林三-叔,在看清那身影的瞬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整个人抖如筛糠。
错不了!
那身形,那步伐,那令人绝望的压迫感……正是四十年前,他亲眼所见,送走他哥哥的那个信使!
信使一步步走向契骨坛,每一步落下,地面都凝结出一层白霜。
它似乎完全无视了周围的法阵和众人,目标只有那个黑色的坛子。
就在它的手即将触碰到契骨坛的刹那——
“站住!”
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响。
林晚昭从祭台后方闪身而出,挡在信使面前。
她娇小的身躯在冰甲巨人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但她的眼神,却比信使身上的寒冰更加锋利。
她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手的尾指,赫然只有半截!
断口平滑,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在那截残骨的顶端,用血刻着一个清晰的小字——“昭”。
“百年前的规矩,送骨者归,方可迎新匣。”林晚昭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清晰可闻,“我这截指骨尚未归入祖坟,你,何来新匣?!”
信使的动作,猛然顿住。
它那空洞的魂火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死死地盯着林晚昭手中的残骨。
它肩上的黑匣,也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
紧接着,一道微弱至极,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从那密封的黑匣中传了出来——
“咿呀……咿呀……”
是婴孩的啼哭声!
祠堂内所有人瞬间头皮发麻!这黑匣里装的,难道不是骸骨?!
林晚昭的心也沉了下去,但她动作更快。
她不退反进,一步踏上前来,将指尖那枚沾血的玉佩,猛地贴在了黑匣的锁扣上!
“开!”
刹那间,血光大盛!
玉佩仿佛活了过来,上面的血丝疯狂游走,化作无数细密的血色符文,瞬间爬满了整个黑匣!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磅礴异能轰然爆发!
“吼——!”
信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魂体剧烈震荡。
它身上的冰晶铠甲寸寸龟裂,发出琉璃破碎般的哀鸣。
透过裂缝,泄露出的不是魂体,而是一张张扭曲、痛苦、绝望的面孔!
那些面孔层层叠叠,男女老少,皆是林家人的模样!
他们是百年来,所有被送去北境的质子!
而在那无数重叠面孔的最深处,赫然是一张稚嫩而恐惧的脸——那是幼年时的林三叔林宏远!
林晚昭脑中轰然一响,瞬间通透!
原来如此!
信使并非某一个人的魂魄,而是所有被献祭的林家质子的怨念集合体!
它们被血契束缚,每十年轮回一次,回到这里,强迫自己的家族,献上新的牺牲品,让这永无止境的痛苦延续下去!
“告诉我!”林晚昭眼中血丝密布,她猛地割开自己的手腕,任由鲜血喷涌而出,以更强大的双族血契之力强行压制住即将崩溃的信使魂识。
她一手死死按住骨匣,另一只手直指信使,厉声喝问:“这匣子里,到底是谁?!”
无数张面孔在她血契的威压下痛苦地嘶吼、融合,最终,那道冰冷的身影艰难地转过头,两簇幽火死死地盯着她,从它口中,终于挤出了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字:
“……你……”
林晚昭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是她?匣中骨,竟是她自己的指骨!
她还未动身前往北境,她的命骨,竟已被提前取走!
她猛然想起了卷宗中关于“双生契”的记载——当林家出现血脉之力最强的双生子时,血契会自行选择其中一人,作为最高等的祭品!
她和哥哥林晚风是双生子,哥哥早已……所以,契约从一开始,就选定了她!
她,正在被献祭!
“契……不断……”信使的身体开始化作点点冰屑,在风中消散,“……骨……不休……”
话音未落,那巨大的身影便彻底化为一阵夹杂着无数哀嚎的寒风,卷着破碎的冰甲,消散于祠堂之外。
只留下那只黑沉沉的骨匣,静静地躺在地上。
林晚昭强忍着心头的剧震,颤抖着手,夺过骨匣,一把掀开了盒盖。
匣中没有婴孩,只有一块猩红的丝绸。
丝绸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带血的指骨。
指骨上,同样用血刻着一个字——“昭”。
那长度,那断口,与她右手上的残骨,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晚昭!”一声惊呼,沈知远一身风雪地冲了进来,当他看到林晚昭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匣中指骨时,失声喊道:“你疯了?!你不能去北境!”
林晚昭缓缓抬起头,没有看他,目光穿透了祠堂的门,望向了那风雪无尽的北方尽头。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可我哥的路,我还没走完。”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一直惊恐万状的守碑哑仆,不知何时已悄然跪在雪地里。
他看着林晚昭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丝决然与狂热。
他伸出枯槁的手指,在身前的积雪上,一笔一划,飞快地画出了一幅潦草却精准的北境地图。
在地图最核心的位置,他重重地按下一个指印,并在旁边写下八个字:
骨焚契灭,人归魂醒。
祠堂内,寒风依旧。
林晚昭收回目光,缓缓合上了匣盖。
夜还很长,有些事,必须在天亮之前想个明白。
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残缺的右手,又落在了那冰冷的骨匣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联系,正从两截断骨之间,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