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更漏刚敲过三更,林晚昭就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立在廊下,月光穿过青瓦缝隙落在肩头,碎镜在袖中微微发烫——那是方才沈知远掌心的温度。
昨夜他抓着她手腕说“三日”时,她分明在碎视里看见他眼底黑雾裂开的细缝,像极了幼时他翻墙送药那日,阳光穿透树影的模样。
“三姑娘!”小丫鬟阿梨跑得跌跌撞撞,“供奉长老在祠堂召集全族,说要净心驱邪!”
林晚昭指尖一紧,碎镜边缘割破掌心。
她垂眸时,血珠落进青石板缝隙,像滴进了某种蛰伏的网。
祠堂前的空地早围满了人。
王氏扶着嫡姐林明珠站在最前,脸上挂着看戏的笑;旁支的叔伯们交头接耳,几个婶子怀里的孩子被火盆烤得直哭。
正中央堆着半人高的柴堆,朱漆神像被粗绳捆着架在上面,供桌上的香炉里还飘着净心香的余烟——她前日在王氏院里见过这香灰,混着曼陀罗的苦腥。
供奉长老从祠堂里走出来,月白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经过林晚昭身边时,袖角扫过她手背,有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正是净心香的余烬。
林晚昭垂眸看了眼脚边的灰,喉间突然泛起苦意:他明知这香会让人产生幻听,却偏要在此时烧神像,哪里是驱邪,分明是要借火势把“听魂邪术”的罪名,烙进所有人骨头里。
“列位宗亲。”长老抚着长须,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铜磬,“近日林府怪事频发,守夜人疯癫,地库冤魂作祟,皆是因这听魂邪术污了宗庙。”他抬手指向林晚昭,“今日我便焚了这被邪术浸染的神像,还林家一片清净!”
人群里炸开议论。
王氏捏着帕子尖笑:“早说那野种带晦气,如今连祖宗都不安生了。”林明珠扯了扯她袖子,却也没拦,眼尾扫过林晚昭时,闪过一丝紧张——她前日在梅林撞破王氏往她药里加朱砂,林晚昭记得她当时攥着帕子的手在抖。
柴堆被点燃了。
火苗舔着神像的衣摆,松油噼啪作响。
林晚昭盯着跳跃的火光,袖中碎镜突然发烫。
她摸出一片镜渣,对着火焰举起——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镜能照魂,亦能照心”。
镜中景象让她瞳孔骤缩。
神像腹内的铜管正在熔解,渗出的黑液凝成一张巨口,正吞噬四周族人眼中流出的黑丝。
王氏的黑丝最浓,像条毒蛇缠上她手腕;林明珠的黑丝细些,却黏在她颈后,像根无形的线。
更骇人的是火中——焦黑的孩童身影正缓缓浮现,烧得蜷曲的手指指着长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像老风箱拉不动的破音。
“是守夜人!”人群里有人尖叫。
那疯癫的老更夫被两个护院架着,此刻正瞪大眼睛,浑浊的眼珠映着火光:“镜...镜里的小孩...是我...是我啊!”
林晚昭猛然冲上火堆前的石阶。
火舌舔着她裙角,她却感觉不到烫——碎视里,那孩童的脸正逐渐清晰:是守夜人十二岁的模样,被长老按在铜镜前,耳边响着低语:“你看见的不是鬼,是你自己的心魔。”少年的眼泪滴在镜面上,模糊了镜中另一个自己——那是个穿玄色官服的男人,腰间玉佩刻着“燕”字。
“阿昭!”沈知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头时,看见他逆着月光跑来,发冠歪了,腰间玉牌撞在石阶上叮当作响。
他眼底的黑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左眼角还留着道红痕,像是昨夜自己抓的。
林晚昭突然想起他十五岁守夜时,也是这样跑着来给她送药,鞋尖沾着梅林的雪。
“接着!”她抛出碎镜,沈知远稳稳接住。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银盘里,七片镜光交叠着照向火中孩童。
童魂的焦黑手指突然伸直,指向长老:“你说听魂者该死...可你才是...偷走声音的人!”
火势骤变。
黑烟凝成三十六面铜镜,围成个巨大的锁魂阵。
阵心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正是林晚昭七岁模样,被无数黑线钉在镜心——那是每次她被王氏打骂时,族人的沉默;是她咳血时,祠堂里无人敢递的药;是母亲咽气那晚,所有人说“庶女之母,不配进祖坟”的冷言。
“这是...心障阵?”沈知远的声音发颤。
他摸向腰间,抽出的不是文人的折扇,而是柄绣春刀——林晚昭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穿飞鱼服的禁军,领头的小旗官她认识,是前几日沈知远说要“查账”时见的。
长老终于慌了。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供桌,香炉里的净心香撒了一地:“我为林家清净!
我...我求燕王保我子孙富贵!“
“原来你拜的不是祖宗。”林晚昭举起最后一片碎镜,镜中映出长老深夜跪在密室的画面——墙上挂着燕王画像,他额头抵着青砖,声音里带着哭腔:“求王爷让林家昌盛,臣愿以双目换这清净...”
“毁了它!
毁了它!“长老扑过来,指甲刮过林晚昭手背,带出血痕。
守碑哑仆突然从树后冲出,横刀拦住他的去路。
哑仆的刀很旧,刀鞘上刻着“林氏守墓”四个字,是林晚昭母亲当年亲手刻的。
地库方向传来呜咽。
战俘亡魂首领带着百魂从地库里飘出,他们的甲胄还沾着血,却都对着林晚昭弯了弯腰——那是前日她帮他们找到家人骸骨时,他们说的“谢”。
“今日,我不破你,我破这谎。”林晚昭将碎镜高举过顶。
全府三十六面残镜同时炸裂。
玻璃渣像雨一样落下,黑烟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无数黑点钻进地缝。
长老捂着眼惨叫,指缝里渗出鲜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晚昭。”
她转身时,沈知远正站在火光里。
他的绣春刀还滴着血,却轻轻收进刀鞘,像怕惊着她。
他眼角的红痕在火光里像颗朱砂痣,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回来了。”
林晚昭突然想起昨夜碎镜里的那些细语——他幼时背的《论语》,他父亲临终的“莫负本心”,还有他无数次在心里说的“我信她”。
此刻那些声音都活了,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比任何亡者的话都要清晰。
祠堂的火渐渐熄了。
灰烬里露出神像腹内的铜管,管壁上刻着细密的燕纹。
沈知远蹲下身,捡起块烧黑的木片,递给林晚昭:“这是燕王的暗卫令牌。”
“春祭祈福大典。”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哑,“七日后。”
林晚昭接过木片,指尖触到刻痕里的血——不知是长老的,还是那些被锁在镜里的魂的。
她抬头看天,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像颗未落的碎镜。
“阿昭。”沈知远的手覆上来,带着点凉,“这次...换我护着你。”
她笑了,碎视里,他的眼睛不再裂成十二片,而是完整的,像块被擦净的玉,里面有星子在晃。
远处,安魂观的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观主捧着碎成八瓣的罗盘,喉间腥甜,终于明白——那困住听魂者百年的心障,到底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