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的清晨,薄雾还笼着林家老宅的飞檐。林凛蹑手蹑脚地溜到院角的榕树下,怀里揣着大伯临行前塞给她的航海日志。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尖,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用袖子小心擦拭烫金的船锚图案——昨夜偷看时沾了滴口水,可把她心疼坏了。
翻到第十七页,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间夹着大伯的批注:龙骨强度≈闽江红松x3。她伸出小手指比划着比例,突然笑出声——大伯把计算草图画成了条胖头鱼。晨风掠过树梢,带着咸腥的海味儿,恍惚间竟像是大伯在耳边唠叨:依凛啊,这船底曲线要像鳗鱼般滑溜......
依凛,发什么呆呢?藤杖点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凛手忙脚乱要合本子,却见爷爷的布鞋已停在眼前。青布裤腿上还沾着药圃的泥,想来是刚去照看过新栽的田七。
她急中生智,把本子地翻到最后几页:依公你看!我在背当归黄芪的配伍禁忌呢!泛黄的纸上确实歪歪扭扭记着药材名,只是旁边还画着艘卡通轮船——桅杆上挂着黄芪号的旗子。
爷爷的藤杖轻轻点了点她发顶:小滑头!老人家弯腰时,银白的鬓角扫过她脸颊,你依伯的字啊,打小就螃蟹爬似的。粗糙的手指划过某页角落的涂鸦,那是大伯小时候画的渔夫,旁边还题了句长风破浪会有时。
厨房飘来的甜香突然浓了。奶奶系着靛蓝围裙探出头:依凛!来帮依嫲尝尝椰糖够味不?灶台上蒸笼正噗噗冒着白汽,混着南洋椰糖特有的焦香。林凛踮脚掀开笼盖,蒸汽糊了她一脸。奶奶用木勺刮了点儿糖浆:你依伯说,马来人拿这个拌榴莲......
依姐!脆生生的呼喊打断回忆。妹妹林漺举着张蜡笔画冲进来,小辫子上还粘着彩纸屑。画上歪七扭八的轮船喷着彩虹色的烟,桅杆却像模像样地挂着三角帆——正是大伯日志里特种舰艇的样式。
奶奶的勺子掉进糖罐:哎哟喂!她一把搂住林漺,这小祖宗,莫不是偷看你依姐的书了?林凛心头一跳,却见妹妹天真地摇头:是昨儿夜里梦见的!大船还会变形呢!
阳光突然刺破晨雾,斜斜照在祖孙三人身上。林凛望着妹妹睫毛上跳动的光斑,突然想起前世大伯醉酒后的唏嘘:咱们林家啊,骨子里都淌着海的味道。她悄悄把航海日志贴在心口,那烫金的船锚硌得生疼,却莫名让人安心。
榕树梢头,不知何时落了只翠鸟,正歪头瞅着她们。奶奶突然拍腿:瞧我这记性!她从灶台暗格里摸出个油纸包,你依伯让留到今早的——吕宋芒果干!
金黄的果脯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林凛咬住一角慢慢扯,甜丝丝的纤维拉得老长。恍惚间又看见大伯蹲在甲板上,黑瘦的脸被热带阳光镀了层金边:依凛啊,等这船造好了,大伯带你去追海豚......
晨光微熹时分,林家老宅的榕树下已经摆开了小课堂。林凛盘腿坐在青石板上,航海日志摊在膝头,旁边还放着个自制的小炭炉——上面煨着爷爷的紫砂药壶,飘出淡淡的陈皮香。
依公,这个ballast是什么意思啊?她指着日志上一处被红笔圈起来的单词,手指头上还沾着昨夜偷吃芝麻糖的碎屑。
爷爷拄着藤杖慢悠悠踱来,药锄上还挂着新鲜的三七须。老人家眯起眼睛瞄了瞄:这压舱物嘛...突然伸手从药壶里捞了片茯苓,就像咱药里的君药,沉甸甸镇着全方子。见孙女似懂非懂,又摸出块磁石往铁药碾上一贴,喏,就跟这个似的,让船稳得像老龟驮碑!
林凛噗嗤笑出声,却见爷爷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英汉词典》。书脊上还缠着红绳,绳结打成精巧的锚形。你依伯十六岁那年,拿卖蝉蜕的钱买的。爷爷摩挲着扉页上褪色的钢笔字,那会儿他非说洋文里藏着造船的秘籍...
翻开内页,林凛发现书页间夹着不少:晒干的木蝴蝶标本当书签,某页空白处画着吐舌头的自画像,更有趣的是用闽都方言标注的英文发音——Good morning旁边赫然写着古得猫宁,还画了只蹲在屋顶的狸花猫。
依姐快看!妹妹林漺突然从厨房冲出来,头顶着个簸箕当船长帽,腰间系着奶奶的蓝布围裙作披风。她哗啦倒出一堆贝壳:我的巡洋舰队到港啦!最大的扇贝上还用胭脂画了面小旗,仔细看竟是林家的族徽。
奶奶端着和面盆追出来,面粉沾在眉梢像落了雪:这小祖宗,把我围裙...话没说完,妹妹已经用贝壳在青石板上排出个字阵型,最前排的蛤蜊壳上还黏着饭粒当炮台。
当年你依伯第一次跑船回来,奶奶揉着面团,突然陷入回忆,背回个会发光的海螺,夜里搁在床头...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渐渐变成个胖乎乎的船形,结果半夜那玩意儿突然唱起番邦小调,吓得你阿公差点把《本草纲目》扔过去镇邪!
正说着,院里传来嘎——的长鸣。大鹅阿白不知何时跳上了石磨,昂着脖子来回踱步,活像检阅舰队的司令官。它每走三步就顿一顿,歪头盯着林凛手里的航海日志,仿佛真能看懂似的。大叔林丕邺刚修完水管回来,见状笑得直拍大腿:咱家这是要出个海军提督啊?连鹅都学会走正步了!
午后骤雨突至,全家人挤在堂屋避雨。林凛趴在八仙桌上临摹船舶图,妹妹用蜡笔给贝壳舰队涂色,爷爷则借着天光研读大伯寄来的信。忽然一声,阿白顶着个搪瓷盆冲进屋来,盆上还歪歪扭扭贴着张纸条——妹妹的字迹写着林氏壹号战列舰。
了不得!大叔抹着笑出的眼泪,这鹅成精了!明儿该教它打算盘了!奶奶却神秘兮兮地从灶膛掏出个烤红薯,掰开竟是罕见的紫瓤:你依伯托人捎来的南洋种,说是吃了能记牢洋文单词。
雨幕中,药香混着烤红薯的甜香,和着妹妹哼唱的跑调船歌,在屋檐下织成一张温暖的网。林凛望着词典扉页大伯年轻时的字迹——长风破浪会有时,突然觉得那些陌生的英文单词都变成了会发光的小海螺,在记忆的沙滩上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