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冯恩益正对着手中的密电出神,身旁的保险柜门敞开着。
“局座,您有何吩咐?”陆国忠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来。
“坐。”冯恩益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若有所思地问道:“国忠,今晚局里还有哪些人没下班?”
“电讯处值班人员都在岗。”陆国忠从容应答,“其他部门的情况,总值班肖处长应该更清楚。”
“问他?”冯恩益摇了摇头,“还不如直接问老天爷。”
陆国忠脸上适时露出困惑的神情,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敞开的保险柜:“局座,您这是……?”
冯恩益摆了摆手:“或许是我多虑了。”他用力揉着太阳穴,显得十分疲惫,“最近上面的指令一道接一道,实在让人应接不暇。”
陆国忠立即起身,挺直腰板郑重说道:“但凡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请局座尽管吩咐。能为局座分忧,是卑职的荣幸。”
“坐下说话。”冯恩益指了指椅子,语气温和,“国忠,我一直认为你是局里少数踏实做事的人。让你屈就处长之位,实在是委屈了。”
陆国忠面带微笑静听局长训示,一言不发,心头却是一紧:这话里的意思,莫非是要将我调离电讯处?
“根据上峰的最新指令,”冯局长点了点桌上的密电,“需要提拔一批能力强、对党国忠诚的年轻干部。我看你就很合适。”
他倾身向前,声音压低了几分:“值此党国危难之际,正需要你这样的栋梁之材。我已提名你出任市南警局副局长,望你能一如既往,恪尽职守。”
“那电讯处那边……”陆国忠谨慎探问。
“我自有安排。”冯局长显然不愿多谈。
“谢局座栽培!”陆国忠立即起身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
目送陆国忠离开后,冯恩益阴鸷的目光缓缓转向敞开的保险柜。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每次锁闭柜门后,总会将密码转盘旋至某个特定数字。而此刻,他震惊地发现转盘竟偏离了那个位置。
难道有人动过保险柜?还是自己忙中出错了?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身影:陆国忠?不像,他是与自己一同上楼的。小孙?更不可能。莫非是那个总值班肖处长?毕竟他值守在此,最不易引人注意……
想到这里,冯局长一把抓起电话:“让今晚巡逻的警卫立刻来我办公室。”
.........
回到家中,店里早已打烊,阿爸陆伯轩也已歇下。店堂里,玉凤正对着诚诚愁眉不展,诚诚则梗着脖子、一脸不情愿地瞅着晓棠。只有小念馨浑然不觉气氛,独自趴在角落,专心摆弄手里的布娃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这是怎么了?”陆国忠脱下外套,轻声问妻子。
玉凤叹了口气,朝儿子抬了抬下巴:“你问他。一件事情想了一晚上还拿不定主意,男孩子家一点都不爽快。正好你回来了,诚诚,你自己跟阿爸说,愿不愿意?”
诚诚看看妈妈,又望望晓棠,小声嘟囔:“我、我是愿意的……可那些小人书要是被看坏了怎么办?都是我的宝贝……”
“好啊!”玉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既然你点头了,书要是坏了,就让你小姨赔,给你买新的。这下总行了吧?”
诚诚眼睛一亮——能换新的?那岂不是更好!他立刻眉开眼笑:“好好好!我的小人书小姨随便挑,全都拿去也行!”
玉凤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这下总能去洗脸睡觉了吧?这么晚了,姆妈还要哄宝宝睡觉,眼皮都快撑不住了。”
陆国忠大致明白了原委,轻轻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快去洗漱睡觉,别让你姆妈再操心了。”
诚诚乖巧地“嗯”了一声,欢快地跑向后院。
待安顿好两个孩子入睡,玉凤也上楼照料小念乔。原本热闹的店堂顿时安静下来,只剩晓棠还伏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认真写着什么。
陆国忠洗漱完毕,见晓棠仍在忙碌,便缓步走近关切地问道:“晓棠,这么晚还不休息?”
“我在写图书馆的开馆海报,明天一早就能张贴了。”晓棠笔下不停,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对了,魏老师最近好像遇到些麻烦。”
陆国忠眉头微蹙:“她遇到什么麻烦了?”
“最近总有几个陌生人在校门口徘徊,”晓棠放下笔,压低声音,“只要魏老师一出校门,他们就悄悄跟在后面。不过现在学校放假了,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出现。”
“知道了。”陆国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别太劳累。”
..............
天光初亮,市南警局大门前的寒气尚未散尽。姚胖子裹着厚实的呢子大衣,圆滚滚的身躯像尊石墩子似的立在街沿,手里捏着两根刚出锅的油条,金黄的油光沾了满嘴。他那双嵌在肉褶子里的小圆眼睛不住地往街角瞟,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一团团散开。
门口站岗的年轻警卫冻得直跺脚,实在看不下去,凑近劝道:“姚长官,您还是进里边等吧,这外头呵气成冰的……”
姚胖子摆摆油汪汪的手,嚼着吃食含糊道:“勿碍事!冷风刮刮,脑壳清爽。”忽然想起什么,腾出手往大衣内袋里摸索,掏出个油渍浸透的纸袋,“德兴馆刚出笼的大肉包,小阿弟站岗辛苦,趁热垫垫。”
警卫慌忙摆手:“使不得姚长官!我这正执勤呢……”
“客气啥!”姚胖子不由分说把纸袋塞进对方鼓囊囊的棉制服口袋,还细心拍了拍,“下岗记得去食堂蒸一蒸,里厢肉汁冻牢了不好吃!”
年轻警卫摸着口袋里温热的油纸包,望着姚长官圆胖的背影,只觉得这位新上任的行动大队长,官威没见长,待人的热络劲儿倒是比从前更熨帖了。
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从街角转来,缓缓驶入警局大门时恰好停在姚胖子身旁。
车窗摇下,陆国忠探出半个身子,狐疑地打量着一身寒气的姚胖子:
这么冷的天,你立在门口喝西北风啊?
哎哟,陆副局长!姚胖子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圆脸上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恭喜高升!卑职这不是特地在此恭迎长官嘛。
少来这套!有事快说。
您往里边挪挪,姚胖子不等陆国忠答应,已经拉开车门往里挤,上车细说。
死胖子!车里传来陆国忠的怒斥,你倒是等我让个位置——哎!我刚烫好的西装!
姚胖子肉山似的身躯卡在车门边,呢子大衣上还沾着油条碎屑,正手忙脚乱地往真皮座椅里蹭。陆国忠慌忙伸手想护住自己崭新的毛料西服,却为时已晚。
“小李,开车再兜一圈。”姚胖子刚把身子塞进车厢,便对前座的司机吩咐道。
小李没有立即应答,而是透过后视镜看向陆国忠,见其微微颔首,这才挂挡转向,将车子平稳地驶离警局。
“什么事这么要紧,办公室里都不能说?”陆国忠皱眉。
“这事儿,还真不能在那儿说。”姚胖子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寒意,“刚接到局长密令,后天要集中处决一批犯人,让我们行动大队配合行刑队……送他们上路。”
陆国忠心头一震:“具体时间、地点?”
“后天下午到傍晚,龙华机场后门,那片乱坟岗。”
“你打算怎么办?”
“妈了个逼的,你说我能怎么办?”姚胖子眉毛一拧,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老子好歹也算半个红党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就这么没了。我想借这个机会,把人全救出来!”
“难度太大了!”陆国忠声音严峻,“除非你把整个行刑队都解决掉。可之后呢?怎么把人安全送出去?根本出不了上海。”
“小李,”陆国忠向前倾身,声音低沉,“找个僻静处停车。”
“明白。”小李会意,方向盘一打,轿车利落地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稳稳停在梧桐树的阴影下。他随即下车,倚着车门点燃香烟,自然地担任起警戒。
车内顿时安静下来。陆国忠转向姚胖子,目光锐利:“多少人?”
“大约二十多个,”姚胖子脸上再无平日的嬉笑,每一道皱纹都绷得紧紧,“都是政治犯。唉……其中有个人,你应该认得。”
“谁?”
“魏若安。”
“什么?!”陆国忠猛地抓住前排座椅靠背,指节瞬间发白,“她怎么会出现在名单上?”
“前天深夜,保密局秘密押送过来的。”姚胖子声音干涩,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