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风，虽不猛烈，却持续不断地侵蚀着。沈清辞能感觉到，某些宴会上，投向她的目光中，探究与疏离多了几分。即便她从容依旧，即便靖王妃的身份依旧尊崇，但那隐在暗处的污秽，终究是给她的名声蒙上了一层阴影。
永昌伯府，一处位置偏僻、陈设略显寒酸的院落内。
沈清柔对着昏黄铜镜，仔细地将最后一支赤金点翠簪子插入发髻。镜中的女子，眉眼依稀还有几分娇媚，只是那眼底沉淀的郁气与嘴角不自觉下撇的纹路，暴露了她婚后生活的不如意。永昌伯府庶子的正妻，听着好听，实则夫君无能，婆母苛刻，妯娌倾轧，每月那点份例，连打点下人、置办像样头面都捉襟见肘。
她看着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容颜，再想到近日听闻的，关于沈清辞如何风光，如何受一些夫人追捧，甚至暗中经营的铺子日进斗金的传闻，心头那股名为嫉妒的毒火，便灼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凭什么……”她咬着牙，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凭什么她沈清辞就能嫁入王府，还能在外面呼风唤雨？而我却要在这破落院子里熬日子！”
最初的流言，是她授意身边心腹嬷嬷散出去的。她本以为， “克夫”、“善妒”这等罪名，足以让沈清辞焦头烂额，名声扫地。可谁知，那边竟是纹丝不动，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沈清辞依旧偶尔出席宴会，气度依旧从容，甚至那两家店铺的生意，听说愈发红火了！
这结果，让沈清柔更是妒恨欲狂。
“光是流言不够……远远不够！”她猛地一挥袖，将妆台上的一盒劣质胭脂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我要让她身败名裂！要让她被靖王府厌弃！要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她需要更狠、更绝、更能一击致命的计划！
就在这时，她安插在府外、负责帮她打听消息的一个小厮，带回了一个消息：找到了一个曾在沈清辞出嫁前于沈家二房伺候过、后因偷盗主家财物被撵出府的婆子，姓张，如今在城南贫民窟赁了间破屋子，靠着给人浆洗缝补和偶尔接些不干净的活计勉强度日，日子过得十分落魄。
沈清柔的眼睛瞬间亮了！
一个被沈清辞“迫害”过的、熟知沈家内情的“旧仆”！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证”吗？
她立刻吩咐心腹嬷嬷，不惜代价，也要将这个张婆子秘密带来见她。
是夜，风雪更紧。张婆子被蒙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带到了沈清柔这处偏僻院落。当她眼上的布条被取下，看清端坐在上首、衣着虽不显赫却也比她强上百倍的沈清柔时，浑浊的老眼里先是茫然，随即转为惊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贵人饶命！贵人饶命！老婆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沈清柔看着底下这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浑身散发着穷酸与惶恐气息的老婆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合手工具的满意。
她示意嬷嬷将张婆子扶起，假意温言道：“张妈妈不必害怕，我请你来，是有桩富贵要送与你。”
听到“富贵”二字，张婆子磕头的动作一顿，偷偷抬起眼皮，觑着沈清柔。
沈清柔让嬷嬷拿出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放在张婆子面前的矮几上。那银光几乎晃花了张婆子的眼，她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沈清柔的声音带着蛊惑，“事成之后，这锭银子是你的，我还会再给你一百两，并安排人送你离开京城，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后半辈子。”
一百两！张婆子呼吸都急促起来，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贵人……要老婆子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老婆子可不敢……”
“放心，不是让你杀人放火。”沈清柔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只是让你……去说说真话。”
她缓缓起身，走到张婆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曾在沈清辞，也就是如今的靖王妃出嫁前，在她院里伺候过，是吗？”
张婆子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是……是伺候过一阵子……”
“那你就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清柔语气骤然转厉，“她是不是从小就心肠歹毒，嫉妒姐妹？是不是在闺中就曾诅咒于我？是不是出嫁前就放话，绝不容许任何人分享靖王爷的恩宠？”
张婆子愣住了，她印象里的二小姐，性情是清冷了些，却远谈不上歹毒，更别提什么诅咒了……
见她犹豫，沈清柔眼神一冷：“怎么？不记得了？还是……舍不得你那旧主？”她示意嬷嬷，又拿出两锭银子，与先前那锭并排放在一起。
三锭白花花的银子，如同最强劲的迷魂药。张婆子那点微薄的良知和对旧主模糊的记忆，瞬间被对金钱的渴望碾得粉碎。她忙不迭地点头：“记得！记得！老婆子想起来了！二小姐……不，靖王妃她……她性子是厉害，是……是曾说过些不好的话，对！她嫉妒贵人您得老爷夫人疼爱，是说过诅咒的话！出嫁前也……也确实说过要把持王府的话！”
沈清柔满意地笑了：“很好。那你再说说，她出嫁后，是如何对待你这知根知底的旧仆的？是不是寻了由头将你撵出沈府？是不是后来还派人威胁恐吓于你，让你不得安宁？”
张婆子此刻已是完全进入了状态，顺着沈清柔的话，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是……是啊！老婆子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她一个茶杯，她就……她就说老婆子手脚不干净，硬是把老婆子撵了出来！后来……后来老婆子在京中讨生活，还总有人来找麻烦，定是她……是她不想让老婆子说出她的秘密啊！贵人明鉴，老婆子过得苦啊……”她这番表演，倒是情真意切，毕竟落魄的生活是真的，只是将这缘由全数扣在了沈清辞头上。
沈清柔看着她这番做派，心中大定。她仔细地与张婆子对好了“证词”的每一个细节，何时何地，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被如何迫害，务求逼真。她甚至亲自指点张婆子，该如何哭诉，该如何表现恐惧与绝望。
“过几日，安王府会举办一场赏梅宴。”沈清柔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届时，京中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会到场。你便在那时，闯入宴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你的‘冤屈’说出来！要说得声泪俱下，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被沈清辞逼得走投无路了！”
张婆子一想到要在那么多贵人面前演戏，心里有些发怵，但摸了摸怀里那几锭冰冷的银子，又把心一横：“老婆子……老婆子听贵人的！”
“放心，”沈清柔安抚道，“届时我会在一旁帮你说话。只要你演得好，事后一百两银子，一分不少！还会立刻送你离京。”
她又仔细交代了如何混入安王府，何时出现等细节，确认无误后，才让嬷嬷将张婆子再次蒙上眼睛，悄悄送走。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盆偶尔的噼啪声。沈清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与纷飞的雪花，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沈清辞……我的好姐姐，这次，我看你还如何狡辩！等你身败名裂，被王爷厌弃，我看你那两家日进斗金的铺子，还守不守得住！”
她仿佛已经看到，沈清辞在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狼狈不堪的模样。却丝毫不知，她这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毒计，连同她与张婆子密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已落在了另一双冷静的眼睛，和另一个超越时代的“视线”监控之下。
风雪夜，是阴谋滋生的温床，却也可能是……埋葬阴谋的坟场。
赏梅宴当日，天朗气清，寒风中带着腊梅的清冽香气。安王府的梅园里，寒梅怒放，粉白嫣红缀满枝头，京中勋贵家的夫人小姐们身着华服，三五成群地赏梅闲谈，笑语盈盈，一派风雅热闹。
沈清辞一袭月白织金锦裙，外罩一件银狐毛斗篷，身姿窈窕，气质清冷，正与几位相熟的夫人说着话。她神色淡然，仿佛那些流传的流言从未影响到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华贵，让不少人暗自赞叹，靖王妃的气度，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
沈清柔也来了，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绣折枝寒梅的袄裙，刻意打扮得娇艳几分，却难掩眼底的急切与算计。她不时瞥向梅园入口的方向，暗自盼着张婆子能准时出现，将这场精心策划的戏，完美上演。
就在众人赏梅兴致正浓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园中的宁静。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老婆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梅园，直奔人群聚集的中心而来。
“拦住她！哪里来的疯婆子，竟敢冲撞贵人！”安王府的管事嬷嬷见状，立刻呵斥着让人上前阻拦。
“别拦我！我要伸冤！我要找靖王妃伸冤啊！”张婆子力气倒是不小，挣脱了仆妇的拉扯，哭喊着扑到了众人面前，正好摔在沈清辞不远处。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停下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张婆子，又带着探究看向沈清辞。
沈清辞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陌生的老婆子，眼中并无半分慌乱，只是平静地问道：“老人家，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向我伸冤？”
“素不相识？”张婆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头发被风吹得更加凌乱，看起来凄惨又悲愤，“靖王妃，您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老婆子了！可老婆子却日日记着您的‘恩情’，记着您是如何将我撵出沈府，如何让我在京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她这一嗓子喊得凄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沈清柔见状，心中一喜，立刻上前一步，故作关切地说道：“老人家，有话好好说，莫要惊吓了各位贵人。你说你曾在沈府伺候，是哪位主子手下的人？为何会被撵出来？”
张婆子看到沈清柔，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爬起来抓住她的衣袖，哭诉道：“这位贵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老婆子姓张，曾在靖王妃未出阁时，在沈家二房她的院里当差。王妃她……她性子歹毒，当年在闺中就嫉妒姐妹，还曾诅咒过这位贵人您！她出嫁前就放话说，绝不许任何人分走靖王爷的恩宠！”
这话一出，园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看向沈清辞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怀疑，也有鄙夷。
沈清柔适时地露出一抹难以置信又带着委屈的神色，看向沈清辞：“姐姐，这……这是真的吗？你我姐妹一场，你怎能如此对我？”
张婆子见状，更是得寸进尺，哭得愈发撕心裂肺：“不仅如此！老婆子当年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她一个心爱的茶杯，她就诬陷我偷盗财物，硬是把我撵出了沈府！我无依无靠，只能靠浆洗缝补度日，可她还不肯放过我，派人处处刁难我，让我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如今我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各位贵人给我评评理，求靖王妃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啊！”
她说着，连连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得通红，模样凄惨至极。
不少夫人见状，都开始窃窃私语。
“没想到靖王妃竟是这样的人，看着清冷端庄，背地里竟如此狠毒？”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张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
“难怪之前会有那样的流言，看来是空穴来风啊……”
沈清柔听着这些议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她看向沈清辞，只见她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冷了几分，心中更是笃定，这次沈清辞必定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沈清辞忽然开口了，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婆子，你说你曾在我院中当差，那我问你，我院中当年的管事嬷嬷是谁？我的闺房设在何处？每日辰时我习惯做什么？”
张婆子一愣，她当年在沈清辞院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粗使婆子，只待了短短数月就因偷盗被撵走，哪里记得这些细节？她支支吾吾地说道：“管……管事嬷嬷是刘嬷嬷……闺房在……在东边……辰时……辰时王妃在读书……”
“呵，”沈清辞轻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刘嬷嬷是我母亲院里的管事，从未管过我院中之事。我的闺房在西跨院，而非东边。至于辰时，我向来是在练剑，而非读书。这些最基本的事情你都记错了，还敢说曾在我院中当差？”
张婆子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清辞又看向她的双手，继续说道：“你说你靠浆洗缝补度日，可你的手指虽粗糙，却并无长期浸泡冷水留下的红肿开裂痕迹，反而指缝间有未洗净的墨渍。再者，你说我派人刁难你，可有证据？是何人何时何地刁难了你？”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般炸在张婆子心头。她本就是临时被沈清柔收买，编造谎言，哪里经得起这般细致的盘问？一时间语无伦次，冷汗直流。
沈清柔见状，心中一慌，连忙帮腔道：“姐姐，许是张妈妈年岁大了，记不清这些细节了。她一个老人家，若非走投无路，怎会当众污蔑你？”
“污蔑？”沈清辞转头看向沈清柔，眼神冰冷，“二妹妹倒是处处为她说话，莫非你早就认识她？”
沈清柔心头一跳，强装镇定道：“姐姐说笑了，我也是今日才见到这位张妈妈，只是见她可怜，才忍不住帮她说句话罢了。”
“是吗？”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即拍了拍手。
只见两个黑衣侍卫押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帮沈清柔打听消息、联络张婆子的那个小厮。
“夫人，此人正是多次与张婆子接触之人，我们还在他住处搜到了您给张婆子的银子和信件。”侍卫沉声说道，将一锭银子和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书信上，正是沈清柔亲笔写下的“证词”要点，还有承诺给张婆子的银两数额和离京安排。字迹清晰，一目了然。
沈清柔看到书信和银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张婆子见状，知道事情败露，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哭喊着：“是她！是这位沈二姑娘逼我的！她给我银子，让我编造谎言污蔑靖王妃！我若是不从，她就威胁要杀了我！求求王妃饶命，求求各位贵人饶命啊！”
真相大白，园中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所有人都用震惊和鄙夷的目光看向沈清柔，没想到她竟如此恶毒，为了嫉妒，不惜自导自演这般卑劣的戏码，污蔑自己的姐姐！
沈清柔浑身颤抖，面无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精心策划的毒计，到头来，却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
安王妃脸色铁青，冷冷地吩咐道：“将这恶毒的妇人及张婆子、小厮一并拿下，送官查办！”
仆妇们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的沈清柔和张婆子、小厮拖拽下去。沈清柔的哭声和求饶声，渐渐消失在梅园深处。
沈清辞看着这一切，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的寒意散去了几分。她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让各位见笑了，家妹糊涂，做出这等错事，日后定会严加管教。”
众人连忙回礼，看向沈清辞的目光中，只剩下敬佩与歉意。
“靖王妃宽宏大量，令人敬佩。”
“沈二姑娘实在太过恶毒，王妃不必为她烦心。”
“是啊，今日之事，王妃清清白白，我们都看在眼里。”
梅园中的风波平息，腊梅依旧怒放，只是经此一事，沈清辞的名声，不仅没有受损，反而愈发高洁。而沈清柔，则彻底身败名裂，沦为京中笑柄，往后的日子，怕是比她之前所处的破落院落，还要凄惨百倍。
流言如寒风，终究吹不散真相的光芒。那些阴暗的算计与嫉妒，最终只会反噬其身，落得个自食恶果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