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尽的灯芯忽地闪了一下,林昭搁下笔,指尖还按着那份云州军屯回文。窗外更鼓已过二更,值房内只剩他一人。文书郎刚捧走一叠边镇报册,临走前低声说朔州粮饷明日便可起运。
他正欲起身活动肩颈,门却被轻轻叩响。内侍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黄绫卷轴,脸色有些发紧。
“陛下口谕,宣大学士即刻入宫,紫宸殿候见。”
林昭看了他一眼。内侍低着头,没再多话,但握着诏书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没动怒,也没多问。只转身将案上未批完的几份公文推到一侧,取过官帽戴上。临行前,他把手中那页回文递给守夜的文书郎。
“七策推行不可停。”他说,“明日朔州粮饷调拨照常发放,兵部若有人拦,你直接报我名。”
文书郎点头接过,手有些抖。
林昭走出值房,夜风扑面。天上有薄云,不见月光。宫道两侧的灯笼排成一线,远处紫宸殿檐角已隐约可见。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
到了殿前台阶,脚步却顿住了。
七八名宗室王公站在廊下,穿着朱紫礼服,像是刚从某场夜宴散席后赶来。他们并未跪迎,也无人退让。其中一人正低声说话,声音不大,却清晰传来。
“一介布衣,竟敢削我田租、限我庄奴,还插手军务?他当这朝堂是自家书房么?”
林昭听到了,却未停下。他整了整袖口,缓步从人群缝隙中穿行而过。有人故意侧身挡住去路,他便略一颔首,绕开便是。
一名老郡王立在阶前,花白胡须微颤。见林昭走近,冷笑一声:“沈砚?哦,是林大学士。”
林昭站定,躬身一礼:“臣林昭,奉诏入对。”
老郡王眯眼盯着他:“你也知是‘奉诏’?可知今夜为何召你?”
林昭不答,也不辩,只静静站着。风掠过廊柱,吹动他的衣角。
片刻后,殿内传来太监的传唤声:“宣——内阁大学士林昭觐见!”
他抬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走入大殿。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天子坐在御座之上,眉心微锁,面前堆着数封黄绫奏本,封皮上皆有亲王印鉴。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林昭走到殿中,行礼,站定。
“卿近日所行诸政,”天子终于出声,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迟疑,“可觉朝野异议?”
林昭低头:“新政利国利民,然触动积弊,必招怨谤。若有非议,愿闻其详。”
天子目光一闪,似有意外。他伸手想拿最上面那本奏疏,手指触到封皮又收回。
“宗亲所言,亦有忧国之心。”他缓缓道,“他们说,你专权跋扈,架空六部,连边军整训都要插手。更有甚者,称你以寒门出身,居宰辅之位,已是破例,如今倒行逆施,恐乱祖制。”
林昭听完,仍不动。
“陛下,”他开口,“臣所行诸政,皆依律令而动。屯田之策出自先帝《垦荒令》,官学之设合乎《礼部典仪》,边军整训更是兵部旧章重提,并无越格之处。若因执行之人出身寒微,便斥为‘倒行逆施’,那可是说祖制只许世家执权?”
殿内一时安静。
天子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那几本奏疏,手指在案边轻轻敲了两下。
“你说得轻巧。”他声音低了些,“可他们都是皇族血脉,先帝叔伯、朕之兄弟。他们联名上书,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说新政无错,那错在谁?”
林昭抬起头,直视御座:“错不在新政,也不在执行之人。错在有人不愿改旧弊,却要怪扫尘的人弄乱了屋子。”
天子皱眉:“你这是说他们无理取闹?”
“臣不敢。”林昭垂目,“臣只说,若因畏惧非议便止步不前,那天下永无革新之日。百姓等不起,边军等不起,国库也等不起。”
“可你有没有想过,”天子忽然加重语气,“你一人独掌内阁,六部行事皆需你点头,言官弹劾你也不理,兵部调令你亲自批——你让别人如何自处?”
林昭沉默片刻。
“陛下若疑臣专权,臣愿交还票拟之权,另请三公共议国事。但新政不能停。一旦中断,边军粮饷难继,屯田荒废,百姓失信于朝廷,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盯着他,半晌未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在太监耳边低语几句。那太监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御前,递上一份新到的奏报。
天子展开一看,眉头骤然收紧。
林昭察觉异样,却未多问。
天子将奏报攥在手中,目光重新落回林昭身上。
“刚才你说,新政不能停。”他声音沉了下来,“可现在东海水师急报,琅琊水军已逼近我海界,战船三十艘,距临津港不足百里。兵部请旨调防,户部催粮,工部要修炮台——这些事,你是不是也该管?”
林昭点头:“臣责无旁贷。”
“那你告诉我,”天子往前倾身,一字一句,“你一边要应付宗室逼宫,一边要理军政要务,你还剩多少力气治国?你真能兼顾?”
林昭站在原地,肩背挺直。
“臣不能停。”他说,“也不能退。”
天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疲惫。
“你可知,就在一个时辰前,荣王在殿外跪下了。”他低声说,“他说,若你不罢新政、不辞相位,他便长跪不起。”
林昭神色未变。
“他可以跪。”他说,“但我不能停。”
殿内烛火晃了一下,映得御座与臣子之间影子拉长。天子望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就不怕——”
话未说完,殿外忽有喧哗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