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推开东厢值房的门，风从廊下穿堂而过，吹动案上几张未压稳的纸页。他反手合上门扇，将那方乌木印信匣置于长案正中，铜扣朝上，纹丝未动。
他并未立即开匣，而是召来老典簿，低声吩咐：“自今日起，值房内外文书传递，须经我亲批条令。除谢御史、徐郎中持腰牌入见外，其余人等一概不得擅入。”
老典簿躬身应诺，退下时顺手带上了门。
林昭这才解开外袍，坐于案后。袖中取出一卷粗纸，摊开即是一份《科举改制三策稿》，字迹密布，多有朱笔勾改痕迹。这是昨夜灯下所拟，尚未示人。他提笔蘸墨，先在首行写下“实政考能、流程透明、诚信立身”九字，而后逐条推演。
原制科举，重经义而轻实务，士子终日揣摩程注，不通钱谷刑名，一旦为官，束手无策。今欲改之，必破此弊。他将“经义占七成”改为“经义四、策论三、实务三”，又列题型范例：一道赋税折算题，一道河工疏浚策，一道乡里断案判词。皆取自近年地方实案，去其繁文，留其要义。
正推敲间，门外脚步轻响。
“子明可在？”
是谢允的声音。
林昭收起手稿，起身迎出。谢允着青袍便服，面色微凝，进门便问：“昨日朝上之事，裴府已遣人奔走各部，传言你所奏舞弊之案牵连甚广，恐将动摇国本。”
林昭不动声色，请他落座，亲自斟茶。“动摇国本的是私养死士、盗用宫令，不是揭发之人。”他顿了顿，“我今日召你来，非为辩白，乃有一事需你共决。”
说着，他取出那份草稿，递至谢允手中。
谢允初看尚静，及至读到“实务三成”，眉头渐皱。“此举太过激进。”他说，“若骤然削减经义比重，六部学政必群起反对，台谏亦可借此攻你僭越。”
林昭点头：“所以我拟分三步走——先在京畿、江南两道试行新制，三年为期，成效显着再推天下。”
谢允沉吟片刻：“即便如此，贡院如何监考？誊录能否防弊？往年一场乡试，光防夹带就需巡绰百人，如今还要加试实务，考场岂不混乱？”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通报：“徐郎中到了。”
徐怀之步入，拱手而笑：“二位谈得这般紧要，可是为科场改革？”
林昭请他坐下，将草案再递一遍。徐怀之细阅之后，却摇头道：“问题不在试卷，在贡院。”
他指尖点着纸上“分区监考”四字：“京师贡院火道狭窄，誊录库年久失修，去年一场小火，烧毁三百余卷。若真要推行双人校对、三级签押，非大修不可。工部账上无此项开支，除非……”
“除非新政附带修缮拨款。”林昭接过话头，“你可拟个预算，半月内交我。我会上疏，请天子特批。”
徐怀之颔首：“若得专款，两月内可完竣。”
林昭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张拓片复本，铺于案心。正是那枚刺客铜牌背面所刻“河东工造”四字。
“你们可知，这‘戊字七队’隶属何地？”他声音低沉，“是裴相私设匠坊，专铸暗器兵符。紫檀匣令出自内院，钥匙唯他一人持有。昨夜天子虽未定罪，但查封陶坊街民宅、拘押匠作司主官，已是雷霆之兆。”
谢允眼神一凛。
“他们已动杀机。”林昭盯着二人，“今日我们若不立新规，明日便是旧党复辟。寒门无路，清流尽诛，新政不过空谈。”
室内一时寂静。
良久，谢允缓缓开口：“我回御史台，召集同僚议此草案。若有人反对，我当面驳之。”
徐怀之也道：“工部那边，我亲自去说。先调二十名匠人入京，修缮贡院防火库与誊录房，其余款项待奏批复再行筹措。”
林昭拱手：“拜托二位。”
二人离去后，林昭独坐案前，重新整理奏疏。他另附一份嘉和十年科场舞弊案统计表，列出历年代考、贿录、通关节者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其中六十九人屡犯不止，最甚者竟五次换籍应试，皆因惩处轻微，仅革功名而已。
他提笔在疏末写道：“舞弊者所以无所惧，正因其代价太轻。今建考生诚信档案，记录劣迹，永久禁考，并责其族督管，非为株连，实为警世。”
暮色渐浓，窗外宫灯次第点亮。一名小吏送来晚膳，见林昭仍在执笔，不敢打扰，悄悄放在角落。
油灯添了三次油，奏疏终于封缄完毕。林昭将文书放入黑漆奏匣，用火漆封口，印上翰林院学士官印。他将原件收入柜中，只留一页抄本折好，藏入袖内。
明日早朝，此疏必呈御前。
他起身推开窗扇，风扑面而来，带着春末特有的燥意。远处宫墙之上，巡夜卫卒举着灯笼走过，影子投在砖石上晃动不定。
翰林院值房一片静寂，唯有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林昭坐回案前，取出印信匣，第一次打开了它。
匣中并无繁物，只有一枚象牙腰牌、一本《机要参预录》、三枚铜钥。他拿起腰牌细看，正面刻“翰林清要”，背面阴文小字：“协理新政，直报无隐。”
他手指抚过那行字，忽觉匣底似有异样。
翻转过来，借灯细察，发现底部内侧有一道旧刻，深浅不一，横竖交错，隐约可辨是个“忠”字轮廓，边缘磨损，应是前任主人所留。
他凝视片刻，将物件一一归位，合匣锁钥。
夜更深了。
他仍坐在灯下，袖中的抄本未曾取出，指尖隔着布料按着那几行字：**“经义四、策论三、实务三。”**
外面传来更鼓声，三更将尽。
忽然，院外脚步急促，一名护卫奔至门前，叩门喘息：“学士！宫中有旨，召您明晨务必准时入殿——”
话未说完，远处钟楼忽响一声闷钟，似是试音，又似误击。
林昭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闩。
风灌进来，吹熄了桌上半支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