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烛火将尽。林昭搁下笔,指尖沾了墨,在灯下略略一擦。方才写完的奏稿摊在案上,字迹沉稳,无一处涂改。他不看那纸,只望着窗外渐泛青灰的天光。
李承恩已押入禁闭室三日,书院内外看似平静。可他知道,这不过是风起前的片刻凝滞。
清晨卯时初刻,谢允便到了书院侧门。他未穿官服,仅着深青常袍,袖口微皱,显是连夜未眠。两人在偏厅相见,无需寒暄,谢允开门见山:“礼部昨夜递出一份名录,主考官三人,副考四人,皆由裴元衡亲自拟定。”
林昭点头:“我料如此。”
“更紧要的是,”谢允压低声音,“有两名副考,前日深夜出入裴府后巷,守门老仆认得面孔。一人姓周,原是国子监助教,三年前因文章讥讽朝政被贬;另一人姓冯,曾在户部任职,后调往地方,上月突然返京。”
林昭眉心微动。这二人皆非裴党核心,却有名望资历,正好充作明面上的清流幌子。真正执笔定榜者,必藏于幕后。
“他们若只是挂名,实权仍在裴元衡手中。”林昭道,“我们不必争谁为主考,而要盯住阅卷流程——糊名、誊录、封匣,哪一环松动,便是舞弊入口。”
谢允颔首:“我已经命御史台巡查司暗记这几人行踪,每日报我。但单靠监察不够,若他们行事隐秘,不出纰漏,我们也无可指摘。”
“那就逼他们露出痕迹。”林昭起身,从书架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无字,内页密密麻麻列着近五年科场升迁官员名录,“你看这些名字,凡中进士后两年内授实职者,七成出自裴党门下。其中又有三分之一,原籍江南、川蜀等偏远之地,家世寒微,却能迅速擢拔——不合常理。”
谢允翻了几页,目光渐冷:“你是说,这些人早被收买?”
“未必是本人贪墨,”林昭缓声道,“或许是家人受制,或许是前途许诺。人心易动,尤其在穷途末路之时。裴元衡最擅此道。”
他合上册子,递过去:“你拿去,让手下人对照今日考官名单,筛出类似背景者。若有曾困顿多年、突获重用之人,必为可用之棋。”
谢允收下,沉吟片刻:“可若我们动作太大,裴元衡警觉,索性换人,反而打草惊蛇。”
“所以不能由我们出面。”林昭走到窗边,推开半扇,“今日午后,我会请陈山长以书院名义,请几位在京清流聚议‘会试策问方向’。名正言顺,无人可疑。”
谢允明白其意:“借讲学之名,行议事之实。”
“正是。”
日过午,竹溪书院别院小堂内已聚了六人。除林昭、谢允外,另有翰林院编修二人、御史二人、太常博士一人,皆是近年以直言敢谏闻名之士。陈元直端坐上首,虽未多言,然威望所在,众人皆敛声静听。
林昭立于堂中,手持一卷《会典·选举志》,语气平和:“今岁会试,关乎新政推行之后继人才。然近闻坊间传言纷杂,或曰将废糊名制,或曰主考已定人选,诸位可曾耳闻?”
众人互视,一名御史开口:“确有风声,但无实据,不便上奏。”
“我处倒有一条线索。”谢允接话,“前日有礼部吏员酒后失言,称此次阅卷,‘当以气脉相投者为先’。何谓气脉相投?难道不是门户之私?”
堂中气氛骤紧。
林昭不动声色:“无论真假,防患未然更为紧要。我拟了一份《会试监临建议书》,主张由都察院与翰林院各派三人,组成临时观察组,职责仅为巡视贡院内外秩序,不涉阅卷,亦不干预考务。”
“此举看似保守,实则可安士林之心。”陈元直缓缓开口,“老夫愿联名具奏,以示公议所向。”
众人陆续应允。有人问:“若天子不允呢?”
“不允也无妨。”林昭道,“只要奏章呈上,便是警示。裴元衡纵能操控考官,也不敢公然撕破规矩。何况,一旦有监察之名,他们行事便得多一层顾忌。”
会议至申时末方散。众人离去时皆低调掩面,唯恐惹人注目。
夜幕再临,林昭独坐藏书楼顶层。楼下灯火渐熄,唯有他这一间仍亮着。案上铺着誊抄完毕的《监临建议书》副本,墨迹已干。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无一字逾矩,无一语挑衅。
门外传来轻叩。
随从低声禀报:“谢御史遣人送来急信。”
林昭拆开,只见纸上寥寥数行:
“周某昨夜接见陌生客,衣饰朴素而佩金玉带钩,离去时乘无牌马车,行踪诡秘。冯某则于今晨收到一封未署名文书,阅后即焚。”
他盯着那几句话,良久未动。
随后提笔,在建议书末尾添了一句:“监临人员当于贡院启封前一日入驻,不得擅离,饮食由礼部统一供给,以防内外交通。”
写罢,吹干墨迹,叠好文书,放入函中。
他对门外道:“备马,我要去谢允府上。”
随从迟疑:“天色已晚,城门将闭。”
“走角门,持书院通行令。”林昭披上外袍,“此事不能再拖。”
他踏出藏书楼时,风自檐下掠过,吹动廊前灯笼,光影晃了一晃。
马已在侧门等候。他翻身上鞍,缰绳一勒,马蹄轻响,沿青石巷缓缓前行。
街面寂静,偶有巡更人影闪过。转过两条街后,马速渐快。
远处钟楼敲过二更。
林昭握紧缰绳,手心微汗。他知道,这份建议书明日呈上去,便是向裴元衡正面宣示——
科场不容染指。
马行至谢府所在的宁安胡同口,忽听得前方一阵骚动。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帘半掀,隐约可见车内有人俯身低语。
林昭勒马避让,目光扫过那车夫臂上刺青——一道弯月纹,极细,藏于袖底。
他瞳孔微缩。
那纹样,他在浙东治水时见过一次。彼时一名胥吏私卖河工口粮,被捕后供出后台,便提及“月下传令”四字。
马车飞驰而过,扬尘扑面。
林昭未动,只静静望着它消失在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