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青石街,林昭未入府门,先折向工部库房。徐怀之正命人拆解翻车零件,见他疾步而来,抬手示意工匠退下。
“已叫停三批车队,”林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孙礼昨夜出城,走的是北驿道。”
徐怀之颔首:“押运文书用的是旧印模,我已命人比对工部存档,差了半分。”
“不必等查实。”林昭从袖中取出一纸调令副本,“你即刻拟文,将翻车交付改由工部直管,绕开司务司。另,所有军械调拨,须双官联署,缺一不可。”
徐怀之略一迟疑:“若他们反奏越权?”
“政变未成,人心未定。”林昭目光不动,“此刻不立规,日后必成乱源。”
话毕转身,未及出库,谢允已在门外等候,袍角沾尘,显然是刚从宫中出来。
“禁军已接管郡王府西角门,”谢允低声道,“天子未受惊扰,但今晨召见礼部尚书,议的是‘社稷安稳,当止纷更’。”
林昭脚步一顿:“他们要压科举事?”
“正是。”谢允冷笑,“礼部老臣联名请缓改制,说‘国难初平,不宜动摇取士根本’。”
林昭冷笑:“国难是谁酿的?舞弊者通敌,藏兵于废营,如今倒要拿‘祖制’当盾牌?”
他不再多言,回府即召书吏,提笔疾书《科举防弊三策疏》。墨未干,已命人送往通政司,抢在朝会前呈入宫中。
次日清晨,紫宸殿内,礼部尚书立于阶前,手持玉笏:“取士之道,贵在识人。糊名则不知其家世,誊录则失其笔意,三级评卷更是叠床架屋。此非革新,实乃自乱其法。”
国子监祭酒接言:“寒门子弟,少经教化,言语粗率,礼仪不周。若一概与世家并列,恐损朝廷体统。”
林昭立于班首,不急不躁:“敢问尚书,近十年解元中,几人因舞弊被黜?”
礼部尚书微怔:“此……自有御史纠劾,与取士之法无涉。”
“七人。”林昭声沉,“其中五人,出自河东裴氏、京兆韦氏、太原王氏三家联姻之后。姓名未糊,卷面未誊,考官皆熟其家风‘德望’,故取之不疑。”
殿中微静。
“再问祭酒,”林昭再问,“若一童子县试第一,府试却落榜,三年再试,又压于末等,只因父为佃农,兄曾讼于县衙,此是何理?”
祭酒语塞。
林昭从袖中取出一册:“此为陈元直先生所辑《浙东寒俊录》,三十年间,此类冤案,凡三十七起。有学子因考官私语‘此等寒酸,纵才高,不可录’而黜;有卷面批‘字俗气浊’,实则与主考政见不合。”
他抬眼扫过礼部诸官:“诸公口口声声‘德望’,可德在何处?望在何方?若连姓名都未见,何来德望?若仅凭门第定贤愚,科举何异于世袭?”
礼部尚书脸色铁青:“林相此论,是要废门第、绝士族?”
“非废门第,”林昭声冷,“是要废舞弊。非绝士族,是要绝私情。”
他转向御座:“臣请天子下诏三日,命礼部自查近五届乡试原卷,若发现誊录不符、笔迹雷同、批语雷同者,即行追责。若查无舞弊,臣甘愿收回此疏,永不复议。”
殿中寂然。
礼部尚书欲言,却被身旁同僚轻扯衣袖。他们心知肚明——过去五届,主考多出自门阀,暗中互保子弟,誊录潦草、笔迹相似者不在少数。一旦彻查,牵连甚广。
天子沉吟良久,终道:“准查。”
三日后,礼部呈上自查文书,仅称“略有疏漏,已责罚相关书吏”,并无大过。
林昭未争,只请天子召见陈元直。
老儒入殿时,须发皆白,执笏而立,声如洪钟:“老臣执教竹溪书院五十载,所见真才,多出于蒿莱;所厌伪学,尽生于钟鼎。昔年太祖取士,乡举里选,不拘门第。今若因循守旧,使寒俊埋没,是弃国本也。”
天子动容。
谢允随即于御史台发《科举清议贴》,列数近二十年科场弊案,直指礼部“怠政护私,阻塞贤路”,并弹劾两名礼官“尸位素餐,不堪典选”。
朝议沸腾。
林昭立于殿中,解下腰间玉佩,置于御前案上。
“此为林氏祖传之物,”他声沉如铁,“臣以此物立誓:若新制推行,仍生舞弊,或因糊名誊录而误黜真才,臣愿削籍为民,永不得入仕。”
殿中无人再言。
天子凝视玉佩良久,提笔朱批:“准议,着礼部、翰林院共拟细则,三月后试行。”
退朝后,林昭未归府,径赴城南驿馆。
陈元直正在院中晒书,见他来,只点头,不问政事。
“老师可知,”林昭立于阶下,“为何我坚持三级评卷?”
陈元直收起一卷《礼记》:“你说。”
“一级防私,糊名避情;二级防弊,誊录去迹;三级防误,多人合评定等。”林昭道,“一人可偏,三人难同。纵有考官欲私录某人,必先过前两关,再欺其余二官。难如登天。”
陈元直缓缓坐下:“可你忘了——考官也是人。”
林昭一怔。
“他们若联手呢?”老儒抬头,目光如刃,“若三官皆出一门,或受同一人指使?糊名可避姓名,却避不了文章气脉;誊录可去笔迹,却去不了遣词习惯。你防得了明弊,防得了暗流么?”
林昭默然。
“你今日赢了朝会,”陈元直低声道,“可真正的较量,还未开始。”
林昭抬头,见院外有吏员等候,手中捧着一叠文书。
“那是礼部送来的初拟考官名录。”陈元直淡淡道,“你看看,有几人出自裴党旧部?”
林昭接过文书,翻开第一页。
第一个名字,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