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府城,边界。
残阳如血,将雍州军大营前的旷野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风卷起雪尘。
赵谨勒马立于坡上,望着连绵数里、旌旗招展的雍州军大营,尤其是中央那杆高高飘扬的“韩”字帅旗,喉咙有些发干。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
“大人,前面就是韩大将军的平叛大营了。”玄武策马靠近,声音沉稳。
赵谨微微颔首,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视线越过营寨,似乎想看清中军帐内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将军此刻是何神情。
他身后,是三万人的队伍,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看起来颇具声势。唯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支部队成军仓促,核心虽有两千经历过血火淬炼老兵和部分郡兵,但大半是沿途收拢的溃兵、和新募的乡勇,甚至还有部分被他“晓以大义”劝服的地方门阀士族豪强私兵。站在这军容严整的雍州大营前,他这支拼凑起来的“新军”,难免显得有些根基虚浮。
“徐先生,”赵谨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郁:“韩大将军……会如何看待我等?”
徐逸轻夹马腹上前,与赵谨并肩而立,他依旧是一身青衫,面容清癯。
他缓声道:“韩文清将军以治军严苛、性情刚直着称于朝野。大人虽收复部分失地,聚拢兵勇前来会师,但云香府失陷是事实。按律,失城者罪责难逃。韩将军身为平叛主帅,对此不可能不心存芥蒂。此行,我们须得放低姿态,陈明利害,更要让他看到我们的价值。”
“我明白。”赵谨苦笑一下:“若非为了云香府数十万黎民,为了将这有用之身留待收复故土,赵某早已无颜苟活于世。今日前来,非为脱罪,实为请战。”
他这话半是真意,半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目光则悄然扫过身后肃立的将领们——玄武、徐逸,以及几位在沿途收拢或新投效的军官。这些人,是他此刻最大的倚仗。
“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一位名叫雷烈的络腮胡将领粗声粗气地开口,他是途中收拢的一名悍勇校尉:
“黄巾贼势大,又得妖人相助,岂是大人一府之力能独抗?如今大人振臂一呼,旬月间便能聚兵数万,足见大人威望!韩将军是明白人,岂会不知合则两利的道理?”
赵谨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稍定。他不再多言,轻轻一磕马腹,催动坐骑,向着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大营行去。身后三万兵马随之而动,脚步踏地之声虽不如雍州精锐那般整齐划一,却也带着一股新生的、不容小觑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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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威将军、雍州平叛大军主帅韩文清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烛火摇曳,映照着韩文清刚毅而略显冷峻的面庞,以及帐下诸位将领神色各异的脸。他们正在推演沙盘,商讨进兵方略。
突然,帐外亲兵高声禀报:“启禀大帅!云香府府尹赵谨,率军三万,于营外请见,声称前来会师,共讨黄巾逆贼!”
帐内瞬间一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三万?”一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将领猛地站起身,他是韩文清的副将胡彪,声若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那赵谨弃城而逃,这才过了多久?从哪儿变出三万大军?莫不是把刚放下锄头的农夫都拉来充数了吧!”
另一名文官模样的参军也捋着短须,冷笑道:“胡将军所言极是。下官听闻,赵府尹当日逃离云香时,身边不过十数骑,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竟能拉出数万之众,倒也算有些手段。只是这仓促成军的乌合之众,上了战场,只怕一触即溃,非但无益,反倒可能扰乱我军部署,拖累大局。”
帐内众将纷纷点头,显然大多对这位“败军之将”及其带来的“新军”抱有极大的怀疑和轻视。
韩文清端坐帅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最后落在帐门方向,沉默片刻,方沉声道:“传。”
对于赵谨如何坐上的府伊之位,其知之甚深,也知道此人,此举打的将功赎罪的算盘,无奈摇了摇头,但其毕竟是一府府伊,面子还是要给的,其还能有这份心思,也还算忠于陛下,忠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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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赵谨、徐逸、玄武三人解下佩剑,经亲兵搜身后,走入中军大帐。
赵谨当先一步,对着帅位上的韩文清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败军之将,待罪之身赵谨,参见韩大将军!”
徐逸和玄武也跟着行礼。
韩文清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赵谨身上,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赵府尹,你可知罪?”
帐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赵谨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恳切:“回大将军,赵谨深知,云香失陷,守土有责,罪无可赦。当日贼势滔天,城内或有奸细呼应,赵谨虽率众血战,奈何府兵精锐大半调往陇川,兵力空虚,终至城破……谨无能,累及百姓,甘受国法处置。”
“然,谨今日冒死前来,非为乞活,实因云香乃谨半生心血所系,万千父老仍陷于水火!谨苟全性命,幸得将士不弃,百姓支持,方能于废墟中重整旗鼓,聚此三万儿郎,愿为大军前驱,戴罪立功,收复故土,以报皇恩,以安黎庶!”
“望大将军给赵谨,给云香数万军民一个机会!”他这番话,既承认失城之过,又点明客观缘由,更突出重整旗鼓的决心与现有的力量,可谓滴水不漏。
韩文清尚未开口,胡彪已按捺不住,文官果然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嘴皮子果然溜,喝道:“说得好听!谁知道你这三万兵马是真是假,能否堪用?若是纸糊的架子,岂不是误了我大军战机!”
这时,一直沉默的徐逸上前半步,向韩文清及帐内诸将从容一揖,朗声道:“大将军,诸位将军明鉴。兵贵精不贵多,将贵谋不贵勇。我军虽新立,然核心有两千历经血战、忠诚敢战之老卒为骨干,更有云香府忠义士民踊跃投效,同仇敌忾之心,天地可鉴!”
“我等深知战力或不及雍州百战雄师,然我军将士熟悉本地山川地理、民情贼势,若用于向导、侧翼协防、疑兵扰敌,或深入敌后联络忠良,必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且我等粮草军械,皆可自筹部分,绝不拖累大军后勤。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验便知。若果真不堪用,届时再治我等之罪,我等亦无怨言!”
徐逸言辞恳切,条理清晰,既点明了己方的优势(熟悉本地、有骨干、士气可用),又摆出了谦逊合作的态度(愿承担辅助任务、自筹部分粮草),让人难以直接回绝。
韩文清的目光在徐逸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赵谨脸上那份混杂着愧疚与决然的神情,最后落在始终挺立如松、目光坚定如铁的玄武身上。
他沉吟不语。
良久,韩文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赵府尹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本帅知晓了。既然你等有心戴罪立功,也罢。”
他目光转向胡彪:“胡将军,你派人去查验一下赵府尹所部军容、装备、士气,据实汇报。”
“是!”胡彪抱拳领命,眼神依旧带着审视。
韩文清这才对赵谨道:“赵府尹,你部暂且于大营东侧三里外择地扎营,没有我的军令,不得擅动。所需粮秣,由我军暂拨一部分,其余你部自行设法。待查验之后,再定你部作战任务。如何?”
这待遇可谓苛刻,近乎将赵谨部视为杂牌辅兵,且充满了不信任。
赵谨心中五味杂陈,但脸上却露出感激之色,再次深深一揖:“谨,谢大将军收容!必严格约束部下,听从调遣,绝不敢有误军机!”
他知道,这第一步,总算勉强迈出去了。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他们获得了留在牌桌上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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