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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龙渊的黎明,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被凛冽的晨风吹散。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着沉重的悲伤与伤痛。幸存者们如同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噩梦中挣扎醒来,面对的却是更加艰难的现实。

萧景琰几乎一夜未合眼,眼中布满血丝,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愈发苍白。他强撑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眉头紧锁。他看向营地:仅存的七名战士,互相搀扶着站起,动作迟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带来压抑的闷哼。他们的眼神交织着疲惫、伤痛,以及对前路的茫然,但更深处,却有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秦越人依旧背靠着岩石坐着,白发在晨风中显得愈发枯槁。他尝试着运转那微乎其微的内息,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肋下伤口更深的痛楚。燃烧寿元的代价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衰朽的气息。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营地,最后停留在昏迷不醒的林玄、铁牛和墨离身上。林玄的气息依旧微弱如游丝,灰败的脸色没有半分好转。铁牛胸膛的起伏更加微弱,间隔的时间长得让人心焦,那件覆盖在他身上的、属于萧景琰的素白内衬,已被渗出的暗红血渍浸染了大片。墨离的呓语倒是少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昏迷中眉头紧锁,仿佛沉溺在无法醒来的噩梦深渊。

不能再等了。葬龙渊核心区域残留的混乱能量和可能的危险,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准备离开。”萧景琰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沉重的寂静。“此地凶险未消,必须尽快返回河洛大营。”

如何带走三个几乎无法移动的重伤员,成了摆在眼前最严峻的难题。没有担架,没有驮兽,连相对完好的绳索都找不到几根。

秦越人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衣衫。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抓住衣襟,猛地用力一扯!

嗤啦!

本就脆弱的布料应声裂开。他面无表情,继续撕扯,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将身上还算大块的布片撕下。布条边缘带着毛刺,沾着他伤口渗出的暗红。

“用这个…”他将撕下的布条递给最近的战士,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绑结实点…做…担架…”

战士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中涌起复杂的神色。他们默默地效仿,撕下自己身上相对还算完整的衣袍碎片,甚至有人脱下相对完好的里衣。很快,几条长短不一、颜色驳杂的布条被收集起来。

战士们忍着伤痛,砍下附近能找到的、相对笔直的枯木枝干。用布条,用战场上捡来的、勉强能用的半截皮索,甚至用坚韧的藤蔓,在沉默中笨拙而专注地捆绑着。没有工具,就用牙齿咬紧布条打结,手指被粗糙的枝条和皮索磨破也浑然不觉。很快,两副极其简陋、摇摇晃晃的担架被制作出来——一副稍大,用于安置铁牛庞大的身躯;另一副稍小,用于抬运林玄和墨离(两人体型相对瘦弱,只能勉强挤在一起)。

将伤员转移到担架上的过程,又是一番小心翼翼、耗尽心力的折磨。

抬铁牛时,四名相对伤势最轻的战士一齐动手。一人小心托住他包裹着白袍的头颈,两人分别托住他肩背和腰臀,一人托住他的双腿。动作极其缓慢轻柔,生怕牵动那致命的创伤。饶是如此,当铁牛沉重的身躯离开地面时,他喉咙里还是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闷哼,嘴角再次溢出暗红的血沫。战士们屏住呼吸,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平稳地安置在那副大担架上。覆盖在他身上的白袍,血渍的面积又扩大了一圈。

林玄和墨离被并排安置在较小的担架上。林玄在移动中毫无反应,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墨离则在颠簸中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急促呓语,身体微微抽搐。

秦越人拒绝了战士的搀扶,坚持自己拄着那根木杖行走。他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肋下的伤口随着步伐不断渗出新的血渍,在破烂的衣衫上晕开。但他浑浊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紧紧跟在担架旁,目光不时扫过担架上三人的状况。

萧景琰亲自在前引路,他手中紧握着一柄豁口的长刀,既是武器也是探路的拐杖。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远离核心战场能量乱流和巨大裂痕的路径。但葬龙渊的地形早已被大战改变得面目全非,所谓的“路”,不过是焦土、碎石和能量冲击形成的沟壑。

归途,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汗与艰辛。

抬着担架的战士们,咬紧牙关,手臂和肩背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沉重的负担压在他们同样带伤的身体上,每一步踏出,脚下的焦土都留下一个深坑。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们额角、脖颈滑落,浸透破烂的衣衫。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痛哼声、担架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呀声,以及秦越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构成了这支残兵败将行进中唯一的乐章。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一些寒意,却带来了新的折磨——饥渴。水囊早已空空如也。干粮只剩最后一点碎屑,被战士们分食,连塞牙缝都不够。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渴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烧火燎的疼痛。抬担架的战士体力消耗巨大,嘴唇干裂起皮,眼前阵阵发黑。

萧景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终于,在一处相对背阴的岩壁裂缝底部,他发现了一小片湿润的苔藓和几株顽强生长的、叶片肥厚的不知名植物。他立刻示意队伍停下,亲自用刀小心翼翼地刮下苔藓上凝结的微小水珠,收集在仅存的一个相对完好的水囊残片上。又摘下那些植物的肥厚叶片,挤出里面微带苦涩的汁液。

这点微乎其微的水分和汁液,成了救命的甘霖。优先喂给了昏迷中的林玄、铁牛和墨离。林玄和墨离只是本能地润湿了嘴唇。给铁牛喂水时最为困难,他的牙关紧咬,战士只能极其小心地撬开一丝缝隙,将沾湿的布条塞进去,让水份缓慢渗入。轮到战士们和秦越人、萧景琰时,每个人只分到象征性的一小口,润湿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

短暂的休息后,队伍再次启程。饥饿和干渴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担架变得更加沉重。抬着铁牛的一名战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担架剧烈一晃!铁牛的身体猛地一颤,包裹的白袍下,后背的伤口处,一股暗红近黑的污血猛地涌了出来!

“小心!”旁边的战士惊叫。

秦越人猛地扑到担架旁,动作快得不像一个重伤垂死的老人。他枯瘦的手指闪电般在铁牛颈侧和胸口几处要穴拂过,动作精准依旧,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铁牛骤然变得灰败的脸色和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从怀中摸出最后几根仅存、未曾损毁的金针!

嗤!嗤!嗤!

金针带着他残存的、微弱到极致的一丝“气”,精准刺入铁牛心口周围几处大穴!针尾急速颤动!

铁牛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的抽气声,胸膛的起伏再次出现,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总算是没有停止。涌出的污血被战士用最后的干净布条死死按住。

秦越人做完这一切,身体一晃,全靠扶着担架才没有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刀刻斧凿。刚才那几针,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

“撑住…铁牛…撑住…”萧景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握住担架边缘,指节发白。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笼罩在铁牛身上,也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队伍在死寂般的沉重中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势终于开始缓慢向下。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葬龙渊核心区域的阴冷邪气和能量乱流的感觉,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旷感,以及…属于外界的、更加真实的人间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尘土、草木灰烬和隐隐绝望的味道。

终于,他们走出了葬龙渊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峡谷阴影。

眼前的景象,让幸存者们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脱离绝地的庆幸,瞬间被更深的沉重所取代。

视野所及,是一片广袤而荒凉的大地。曾经可能存在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清晰可见,焦黑的木梁如同指向天空的枯骨。田野大片大片地荒芜着,龟裂的土地如同老人干涸的皮肤,裂缝深得能塞进拳头。稀疏枯黄的杂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曳。更远处,遮天蔽日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蝗群!它们如同移动的、黄褐色的死亡阴云,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啃噬声,所过之处,最后一点残存的绿色也瞬间消失,只留下光秃秃的、更加绝望的灰败。

幽影瘟疫的痕迹,确实在迅速消退。沿途零星遇到的、从藏身地颤巍巍走出来的幸存灾民,虽然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眼神麻木绝望,但至少身上没有了那种标志性的灰黑病气和精神癫狂的迹象。然而,这瘟疫的消退,并未带来生机。饥饿,才是最恐怖的瘟疫。

他们看到瘦得只剩骨架的老人,躺在倒塌的土墙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看到母亲抱着同样瘦小的婴儿,婴儿的啼哭声如同小猫般微弱,母亲干瘪的乳房早已挤不出一滴乳汁,只能徒劳地用干裂的嘴唇去湿润孩子同样干裂的小嘴。看到一群群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在荒芜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扒开焦黑的泥土,寻找着一切可能入口的东西——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

偶尔,有流民注意到了这支同样狼狈不堪、抬着担架的小队伍。他们麻木的眼神扫过担架上覆盖着染血白袍的铁牛,扫过昏迷不醒的林玄和墨离,扫过形销骨立的秦越人,最终落在战士们腰间仅存的、豁口的武器和空空如也的行囊上。没有祈求,没有哭喊,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般的麻木。他们知道,这支队伍自身难保,不可能有食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麻木。

当队伍经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只剩下焦黑树桩的林地时,十几个手持简陋木棒、骨瘦如柴但眼神凶狠的汉子,如同饿狼般从残垣断壁后猛地窜了出来,拦住了去路!他们死死盯着战士们,眼中燃烧着疯狂和贪婪,目光在战士们身上仅存的、还算厚实的破烂衣物和那几柄豁口的武器上来回扫视。

“留下…留下东西!”为首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挥舞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指向抬担架的战士,“吃的!衣服!武器!都…都留下!不然…不然…”他的目光扫过担架上昏迷的人,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仅存的战士们立刻放下担架,拔出武器,强忍着伤痛和疲惫,迅速结成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型,将担架护在身后。他们的眼神同样凶狠,带着经历过血战的戾气。虽然人人带伤,但那股从葬龙渊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煞气,瞬间镇住了这群饿红了眼的流寇。

萧景琰一步上前,站在最前方。他脸色冰冷,虽然同样虚弱,但那股属于皇子的威严和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在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他手中的长刀斜指地面,刀身豁口处残留的暗红血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每一个拦路的流寇。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刀疤脸汉子被萧景琰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握着木棍的手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衣衫破烂、浑身是伤的年轻人,和他身后那些沉默的战士,绝不是他们这群乌合之众能惹得起的。那是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煞气!

“滚。”萧景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刀疤脸汉子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他看了看萧景琰手中的刀,又看了看那些战士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死物的目光,最终,他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猛地一挥手:“走!”带着那群同样被震慑住的流寇,如同受惊的野狗般,迅速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

一场可能的冲突消弭于无形。但战士们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他们知道,在这片被饥饿统治的土地上,这样的威胁只会越来越多。

重新抬起担架,队伍在更加压抑和警惕的气氛中继续前行。沿途的惨状不断冲击着他们的神经。在一个被遗弃的、散发着恶臭的流民营地边缘,他们甚至看到了一幕令人心胆俱裂的景象——几具小小的、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被随意丢弃在沟壑旁,而几个同样瘦弱不堪的成人,正麻木地用简陋的工具挖掘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林玄在颠簸中,似乎被这弥漫的绝望气息所触动,竟短暂地苏醒了一瞬。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灰败的视线透过担架的缝隙,模糊地看到了那龟裂的田地、遮天的蝗群、麻木的流民…还有远处沟壑旁那令人心悸的景象。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无力与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识海中本就布满裂痕的玉简剧烈震颤,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再次陷入更深的昏迷,嘴角却溢出一缕更加暗沉的淤血。

秦越人走在担架旁,将林玄的反应和沿途的惨状尽收眼底。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悲悯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作为医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肉体上的创伤或可医治,但这片土地上弥漫的、深入灵魂的绝望和凋敝,才是更难祛除的“病邪”。幽影瘟疫虽退,但天灾(旱、蝗)仍在肆虐,如同无形的巨兽,持续啃噬着这片土地和其上生灵的最后一丝生机。

归途,漫长如同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土地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担架上伤员垂危的呼吸和自身伤痛的折磨。每一步,都见证着这场“胜利”背后,那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余波——灾难只是缓解,远未终结。生存本身,成了比对抗幽影之主更加残酷的考验。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当夕阳再次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前方焦土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模糊的轮廓——那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夯土垒砌的、简陋却坚固的营寨!营寨上空,飘扬着几面残破却依旧能辨认的旗帜:一面是代表河洛府官军的“河”字旗,另一面,则是用粗糙布料缝制的、上面绣着一株简笔草药和一根金针图案的旗帜——济世盟的标记!

河洛府临时大营,终于到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幸存者们绝望的心底重新燃起。抬担架的战士们不知从哪里涌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加快了几分。

营寨的望楼上,负责警戒的济世盟成员远远看到了这支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狼狈到极点的队伍,看到了那染血的担架!他猛地敲响了示警的铜锣!

当啷——!当啷——!

急促而刺耳的锣声瞬间撕裂了营地上空沉闷的空气!

紧接着,营寨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纤细却无比迅疾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营门内冲了出来!她穿着沾满药渍的素色衣裙,发髻有些散乱,清丽的面容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焦虑、担忧和一丝绝境逢生的狂喜!

是苏沐雨!

她根本不顾脚下坑洼不平的焦土和扬起的尘土,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归来的队伍狂奔!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最前方那副大担架上覆盖着的、被暗红血渍浸透的白布,锁定在担架旁那个佝偻枯槁、白发苍苍的身影上,锁定在战士们身后那副小担架上毫无生气的两张脸庞上!

“林玄!秦先生!铁牛!墨离!”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在荒凉的焦土上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悲恸和无法抑制的关切。她身后,更多的身影从营寨中涌出,有济世盟的医者、学徒,有留守的守一营士兵,有萧景琰的亲卫…所有人脸上都带着震惊、悲痛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朝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迎了上来。

归途的终点,并未带来解脱的轻松,反而将更加沉重的责任和这片土地上依旧肆虐的苦难,清晰地呈现在每一个幸存者面前。葬龙渊的决战或许终结了幽影的浩劫,但余波未平,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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