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府城,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匍匐在焦黄龟裂的大地上。昔日高耸的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陆离,墙砖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丛枯草,是这片死域唯一的“生机”。城头旌旗残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城门洞开,却无商旅进出,只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如同绝望的潮水,一波波涌向城门,又被守城兵丁用长枪和皮鞭粗暴地驱赶、推搡。哭嚎、咒骂、皮鞭抽打皮肉的脆响,混杂着空气中弥漫的尘土与腐臭,构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
地行舟如同不起眼的顽石,降落在城外一处被废弃的、半塌的烽燧台阴影里。林玄、秦越人、铁牛、墨离四人,换上了墨离提前准备的、沾满尘土污渍的流民衣物,混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向着城门挪动。铁牛巨大的体型和重盾用破麻布层层包裹,背在身后,如同巨大的行囊。墨离的操作平台核心被伪装成破旧木箱,由他吃力地拖着。林玄与秦越人则收敛气息,如同最普通的逃荒者。
城门口,盘查森严。几个面黄肌瘦、眼珠却滴溜溜乱转的税吏,正凶狠地向入城者索要着所谓的“入城捐”和“防疫钱”。拿不出钱或钱不够的,轻则被推搡出去,重则被拳打脚踢,丢进一旁散发着恶臭的露天“隔离坑”——那里面挤满了因饥饿和轻微病症而奄奄一息的人。
“官爷…行行好…俺们就进去讨口水…”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捧出仅有的几枚铜板。
“滚!这点钱喂狗呢?染了瘟毒进去祸害全城吗?”为首的三角眼税吏一把打飞铜板,抬脚就要踹!
一只缠着脏污布条、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托住了税吏踹出的脚踝。力道不大,却让税吏感觉如同踢进了棉花堆,无处着力。
“这位官爷,行个方便。”秦越人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他另一只手飞快地将一小块成色不错的碎银塞进税吏袖中。
税吏一愣,掂量了一下袖中分量,三角眼闪过一丝贪婪,又狐疑地打量着秦越人:“你…看着不像流民啊?”
“逃难的郎中,略懂些岐黄,想进城看看能否帮上点忙。”秦越人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郎中?”税吏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进去吧进去吧!不过丑话说前头,城里现在乱得很,治死了人,可没人管!”他挥手放行,注意力又转向下一个倒霉的流民。
穿过幽暗如同墓道的城门洞,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令人窒息。街道上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两侧的店铺十室九空,门板残破,有的被流民占据,成了临时的窝棚。更多的流民蜷缩在街角巷尾,眼神空洞,如同等待死亡的活尸。偶尔有穿着稍显体面的人匆匆走过,也是面有菜色,掩着口鼻,神色惶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绝望与恐慌。
按照萧景琰密信中所留的隐秘联络方式,林玄一行七拐八绕,避开几处有府兵巡逻的主街,最终来到城西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这里原本似乎是富户聚居之地,但此刻也显露出破败之相。在一座门楣高大、石狮却蒙着厚厚灰尘的府邸侧门,林玄屈指,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叩门环。
片刻,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憔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仆役服的青年探出头,警惕地打量众人。当他看到秦越人袖口不经意露出的半截金针时,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希望的光芒!
“可是…济世盟的义士?”青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正是。求见七殿下。”林玄沉声道。
青年连忙侧身:“快!快请进!殿下…殿下等你们太久了!”
穿过几重萧瑟的庭院,绕过回廊,青年引着众人来到府邸深处一处守卫森严的偏厅。厅门紧闭,门口肃立着四名身着半旧玄甲、眼神锐利如鹰的侍卫。他们身上带着风尘与血腥气,显然久经沙场,看向林玄等人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推开厚重的厅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墨香和焦躁的气息扑面而来。
厅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一张巨大的、堆满了卷宗舆图的桌案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桌案后,一个身影正伏案疾书。听到开门声,那人猛地抬起头。
正是七皇子萧景琰。
仅仅数月不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沉稳中透着锐气的皇子,已憔悴得几乎脱了形。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杂乱的胡茬,身上的亲王常服虽还算整洁,却沾着几点墨渍和不明污迹,袖口甚至磨损脱线。他握笔的手背上,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虬结凸起,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林兄!秦先生!铁壮士!墨先生!”萧景琰看清来人,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调。他踉跄着绕过桌案,快步迎上,紧紧抓住林玄和秦越人的手臂。那双手冰冷,且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殿下!”林玄与秦越人同时行礼,触手所及的冰冷与颤抖,让他们心头一沉。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萧景琰语无伦次,仿佛要将积压的绝望与压力尽数倾吐,“孤…孤已是穷途末路!空有钦差之名,尚方之剑,却…却寸步难行!”
他松开手,指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眼中是刻骨的愤怒与无力:“河洛府尹赵德全,严嵩门生!表面恭顺,背地里阳奉阴违!朝廷拨下的三十万石赈灾粮,经他手再拨至各县,十不存一!层层盘剥,中饱私囊!府库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全是‘损耗’!‘损耗’!”他抓起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纸张纷飞。
“孤派人去查!查粮的吏员‘失足’落水淹死了!查账的师爷‘突发急病’暴毙了!就连孤派去监督放粮的亲卫,也‘意外’遭遇流民冲击,重伤数人!”萧景琰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更密,“他们就是要困死孤!饿死河洛百万百姓!”
他猛地转身,指向墙上悬挂的河洛府舆图,手指点向府城之外几处被朱砂重点圈出的区域:“城防军指挥使王彪,皇甫嵩旧部!手握五千兵马,却以‘弹压流民暴动’、‘防备阴傀’为由,龟缩在城外大营,对孤的调兵手令置若罔闻!府衙的三班衙役,大半被赵德全掌控,听调不听宣!孤…孤现在能动用的,只有从京中带来的三百亲卫!三百人!要守城,要弹压随时可能冲击府衙的流民,还要…还要对付那些怪物!”
“怪物…”萧景琰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悸与茫然,他看向林玄和秦越人,眼神中充满了求助,“林兄,秦先生…那‘阴傀’…究竟是什么东西?力大无穷,不惧刀兵,触之即染瘟毒,被咬伤抓伤者,半日之内便…便化作同样怪物!孤的亲卫与之交手数次,折损数十精锐!弓箭射之,如中败革!刀斧砍之,伤口瞬间被黑气弥合!唯有斩下头颅或用烈火焚烧,方能彻底杀死!这…这绝非寻常瘟疫!这…这是妖魔!是厉鬼!”
这位自幼饱读诗书、深谙权谋的皇子,此刻面对这超乎理解、颠覆常理的恐怖存在,终于显露出了深藏的恐惧与无力。朝堂倾轧,他尚有手段周旋;灾民暴动,他尚可弹压安抚;但面对这种如同瘟疫般蔓延、刀枪不入、还能转化活人的“阴傀”,他所有的智谋与权柄,都显得苍白可笑。
“孤…孤真的…束手无策了!”萧景琰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那身象征亲王尊贵的常服,此刻只衬得他更加单薄无助。心力交瘁,内外交困。朝堂的明枪暗箭,地方势力的阳奉阴违,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困在这座孤城之中。而城外肆虐的“阴傀”与瘟毒,更是如同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死神之镰。这位肩负重任的皇子,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萧景琰压抑的喘息和窗外隐隐传来的流民哀嚎。河洛府城的困境,比萧景琰密信中描述的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窒息。济世盟的到来,如同投入这绝望泥潭的石子,能否激起希望的涟漪,无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