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堂后院，晨光熹微，薄雾未散。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混杂着远处药圃飘来的淡淡药香。院中青砖铺地，平整开阔，正是练功的好去处。
铁牛如山岳般矗立在院心。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虬结的肌肉块块隆起，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汗水顺着他宽阔的脊背和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滚落，砸在脚下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厚实的胸膛随着每一次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仿佛体内关着一头躁动不安的蛮牛，正疯狂冲撞着牢笼。
秦越人一身素净青衫，负手立于三步之外，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铁牛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针，精准地捕捉着铁牛身上每一丝气息的流转、每一块肌肉的震颤。
“意守丹田，气沉涌泉！” 秦越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在院中回荡，如同金针破开空气。“舌抵上腭，齿轻叩！呼吸…要深、要长、要匀！不是用蛮力去鼓荡，是引！引气如水，润物无声！你绷得比拉满的弓还紧，气血全憋在胸口，如何沉得下去？”
铁牛闷哼一声，牙关咬得更紧，额头青筋毕露。他极力按照秦越人的指示，试图将那股在胸腹间横冲直撞、几乎要炸开的热流向下导引。然而，那感觉就像用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去捻一根细若发丝的绣花针，笨拙无比，徒劳无功。越是着急，那股气就越发不受控制，在膻中穴附近左冲右突，憋得他满脸紫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脚下的青砖竟被踩出了细微的裂痕。
秦越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铁牛体魄雄浑，天生神力，是块绝佳的练武胚子。但他过去全凭本能和一股子悍勇锤炼筋骨，从未接触过任何导引调息的法门。他的“气”，是蛮力催生的血气，暴烈而散乱，如同脱缰的野马，空有冲劲而无章法。如今要他将这野马驯服，纳入《内经》所述“气行经络”的玄妙轨道，无异于让巨鲸学绣花，其艰难可想而知。
“停！” 秦越人一步踏前，右手闪电般探出，食中二指并拢如剑，精准地点在铁牛剧烈起伏的膻中穴下方一寸处。指尖蕴含着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道，并非硬顶，而是如同溪流中的磐石，稳稳地抵住那狂暴气血冲撞的势头。
“呃！” 铁牛浑身剧震，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憋闷感骤然一松，如同堵塞的河道被瞬间疏通。他大口喘息着，豆大的汗珠滚落，眼神里带着几分茫然和后怕。
“感觉到没有？” 秦越人手指未撤，声音沉稳，“气聚膻中，如沸水顶盖，凶险异常。这便是你只知发力，不知导引，更不明经络关窍的后果。蛮力再强，终有尽时；气若散乱，便是无根浮萍，遇强敌或久战，必溃无疑。”
他手指微移，沿着铁牛胸腹正中线缓缓下按，经过巨阙、神阙，最后停在脐下三寸的丹田气海穴。指尖透出一缕温润的气机，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清水，瞬间抚平了铁牛体内狂躁的余波。
“丹田，人身元气之海，性命之根。意守此处，如舟行大海，需有定海神针。” 秦越人引导着铁牛的意念，“沉气，不是让你把力气憋下去，是将心神沉静，意念如丝如缕，观想气息如清泉，自喉头顺流而下，过重楼，入黄庭，最终汇入这气海之中。心要静，身要松，松而不懈，静而不僵。”
铁牛努力平息着喘息，闭上眼，尝试着跟随秦越人指尖那缕温润气机的引导。他努力摒弃脑海中林玄苍白昏迷的面容，摒弃黑石城血战的惨烈画面，摒弃对自身笨拙的焦躁。心神如同笨拙的蜗牛，一点一点，艰难地向脐下那片模糊的“海”沉去。说来也怪，当心神不再执着于“用力”，那股在胸腹间乱窜的燥热感，竟真的缓缓平复下来，一丝微弱的、沉甸甸的暖意，开始在脐下凝聚。虽然微弱，却如同在混沌的荒野中点燃了第一点篝火，清晰可感。
“好！有门了！” 秦越人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指尖力道悄然变化，由引导转为轻轻的按压与点拂，如同在琴弦上拨弄。“记住这种感觉。导引之道，首重‘意’与‘息’。意念为帅，呼吸为卒。深吸气，如长鲸吸水，引天地清气入体，沉入丹田；缓呼气，如春蚕吐丝，将体内浊气、废气缓缓排出。一吸一呼之间，便是体内阴阳小天地的一次轮转。”
他一边解说，一边以指代针，在铁牛丹田周围的关元、气海、石门等几处要穴轻轻点按。每一次点按，都伴随着一股微弱的、带着引导性质的气机透入，帮助铁牛更清晰地把握丹田的位置和气息凝聚的状态。
“现在，随我的手势，配合呼吸。” 秦越人收回点在丹田的手指，双手缓缓抬起，掌心向上，如同托起一轮无形的朝阳。“吸气——气沉丹田，意随掌起，引清气上升，过膻中，至百会。”
铁牛深深吸气，努力想象着秦越人所言。随着双掌虚抬，他感觉吸入的气息似乎真的沉甸甸地落入脐下，随即，一股微弱的暖流，极其艰难地从丹田升起，沿着胸腹正中极其缓慢地向上爬升。虽然微弱且断断续续，远不如秦越人描述的流畅，但比起之前的蛮力冲撞，已是天壤之别！
“呼气——掌落，气归丹田，引浊气下行，过尾闾，入涌泉。” 秦越人双掌缓缓下按，如同将一轮落日按入大地。
铁牛缓缓呼气，随着双掌下按的动作，意念引导着那缕艰难升起的暖流缓缓回落，同时想象着体内的疲惫、杂质也随着呼气被排出体外，顺着双腿沉入脚下的大地。这一次，气息回落的感觉比上升时要顺畅一些，脐下丹田处那股沉甸甸的暖意似乎也凝实了一丝。
一遍，两遍，三遍…
铁牛摒弃杂念，完全沉浸在秦越人那沉稳的声音和手势的引导中。他不再去想自己做得对不对，不再去纠结那股气有多微弱。他只是机械地、专注地重复着：吸气，掌起，气升；呼气，掌落，气沉。
汗水依旧流淌，但不再是之前那种蛮力消耗的淋漓大汗，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通透感的细密汗珠。他紧绷的肩颈、手臂肌肉，在呼吸与意念的配合下，不知不觉间松弛了许多。脚下的青砖不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种前所未有的、由内而外的“稳”感，开始在他如山岳般的身躯里滋生。
就在这时，内堂方向，隐约传来苏沐雨一声压抑着惊喜的低呼：“林玄？！”
这声音虽轻，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后院晨练的宁静。一直沉浸在导引状态中的铁牛，心神猛地一颤！那刚刚凝聚起来的一丝微弱却平稳的气息，如同受惊的鱼群，瞬间在他体内乱窜起来！丹田处刚刚稳固的暖意骤然消散，一股不受控制的蛮力猛地从四肢百骸涌出！
“噗！” 一口浊气不受控制地从铁牛口中喷出，他双目骤然睁开，铜铃般的眼珠瞬间布满血丝，死死盯向内堂方向！那里面，有他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兄弟！
“林兄弟？！” 铁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身躯肌肉贲张，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不受控制的蛮荒气息轰然爆发！他根本顾不上什么导引调息，什么丹田气海，脚下猛地一蹬，坚硬的青砖“咔嚓”一声碎裂开来！整个人如同一头发狂的蛮象，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向内堂！
“定！” 一声清喝如惊雷炸响！
秦越人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铁牛身前，不再是引导时的温和，而是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他没有用身体硬挡，右手并指如剑，快如闪电般点向铁牛胸前膻中、巨阙、神阙三处大穴！指尖金芒微吐，精准地截断了铁牛那狂暴气血瞬间爆发、冲向心脑的几处关键通路！
“呃啊！” 铁牛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他庞大的身躯剧烈一晃，那股狂暴的力量被强行堵截在体内，无处宣泄，憋得他眼前发黑，胸口如遭重锤，魁梧的身躯竟有些摇摇欲坠。
“莽夫！” 秦越人收指而立，脸色微沉，眼中却并无太多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心浮气躁，前功尽弃！方才那一点灵光，全被你这一吼震散了！你此刻冲进去，是想用你这身蛮力把林玄震醒，还是想把他本就不稳的气息再震散几分？”
铁牛被秦越人点得气血翻腾，又被这毫不留情的话砸在脸上，一张黑脸涨得紫红，铜铃大眼中充满了焦急、懊恼和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
秦越人看着他这副模样，语气稍缓，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剖析：“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但你可知，你方才气息骤然狂乱，心火上冲，肝气暴戾，若非我及时截断，这股逆乱之气冲入心脉，轻则岔气内伤，重则走火入魔！你这身蛮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更是险些伤及自身根本！这，便是你空有体魄，不通导引，不明脏腑气机流转之害！”
铁牛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的狂躁和赤红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和深深的茫然。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能生撕虎豹、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大手。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力量，竟如此危险？连关心兄弟都差点酿成大祸？
“导引之术，修的不只是气力，更是心性！” 秦越人语重心长，“心若不定，气必散乱。气若散乱，力再强，亦是浮萍无根，伤人伤己。方才你入静之时，气息虽弱，却已得一丝‘沉凝’之意，假以时日，辅以你天生神力，内外兼修，方是真正的‘稳如泰山’！若你能在惊闻消息时，守住丹田那一口气，心神不乱，气息不散，行动迅捷而不失方寸，那才是真正的进境！”
铁牛沉默着，秦越人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他简单却固执的心上。他明白了，这看似简单的呼吸吐纳，这被林兄弟称为“道法自然”的基础功夫，其意义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远得多。这不仅仅是增长力气，更是驾驭力量、守护他人的钥匙。
“秦先生…俺…俺错了！” 铁牛抬起头，声音沙哑，但眼神中的狂躁已被一种沉甸甸的决心取代。“俺…俺该怎么做？俺想学！俺想…真正能护住他们！” 他目光扫过内堂方向，又看向秦越人，充满了恳切。
秦越人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执着和刚刚萌芽的领悟，微微颔首。“知错能悟，善莫大焉。记住方才气息沉凝、心念守一的感觉。现在，重新开始。意守丹田，舌抵上腭，深、长、匀、缓…呼吸！”
铁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听内堂隐约的动静，再次闭上了双眼。这一次，他不再刻意追求“气感”，而是努力回忆着脐下那点微弱的暖意，回忆着心神下沉时的那份“稳”感。他按照秦越人的指引，缓缓吸气，意念引导着气息下沉；缓缓呼气，想象着浊气排出。
过程依旧艰难，气息的流转晦涩而微弱，远不如他挥动拳头那般酣畅淋漓。汗水再次沁出，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紧绷的肌肉也努力维持着一种相对松弛的状态。那如山岳般的身躯，在晨曦中缓缓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认真的韵律。
秦越人站在一旁，静静观察。他能感觉到，铁牛体内那原本狂暴散乱的血气，在这笨拙的导引下，开始产生极其微弱却真实的变化。一丝丝散逸的、无序的力量，正被缓缓收束，如同奔腾的溪流被引入沟渠，虽然缓慢，却开始有了方向。那刚猛无俦的体魄深处，一颗属于“内炼”的种子，在血与火的淬炼后，在兄弟情谊的羁绊下，终于艰难地破开了坚硬的外壳，开始汲取这导引之术的养分，悄然萌发。
后院中，粗重而渐趋平稳的呼吸声，与远处药炉里升腾起的袅袅白气交织在一起，在晨光中勾勒出一幅力量与沉静并存的画面。铁牛这头人形凶兽的修炼之路，才刚刚开始，却已踏出了最为关键的第一步——由外而内，由力入气，由莽撞走向沉凝。他的成长，必将成为济世盟这艘在乱世风浪中航行的方舟，一块不可或缺的厚重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