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土路在初秋的阳光下蒸腾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林玄、秦越人、墨离三人沉默地跋涉着,身后柳溪镇那劫后余生的温暖轮廓,连同震天的感恩声浪,已被起伏的丘陵和不断延伸的地平线彻底阻隔。
墨离抱着那卷厚实的兽皮,腰间新挂的草编蚂蚱随着步伐一晃一晃,他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尚未散尽的激动。林玄的步伐沉稳,识海的隐痛在《素问》玉简的温养和纯净的野外气息中缓缓平复。他感受着怀中那枚温润的桃木符和袖袋里王大山硬塞的柴刀的重量,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愈发清晰。唯有秦越人,步伐依旧如同丈量过一般精准,冷峻的侧脸在阳光下如同石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荒野,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金针,仿佛柳溪镇的盛情从未发生。
然而,当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座熟悉的、笼罩在淡淡药香中的小镇轮廓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一种奇异的归属感,还是悄然拂过了三人心头。柳溪镇,他们回来了。
镇口的景象与清晨离开时并无太大变化,但空气中弥漫的艾草辛香和生石灰气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郁的、属于药汤的苦涩与甘醇。倒塌的房屋废墟被清理得更加彻底,新的地基和梁柱正在立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号子声交织,充满了重建的活力。孩子们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追逐嬉闹,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当三人踏着夕阳走进镇子时,忙碌的镇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更加自然的笑容,远远地就热情招呼:
“林神医!秦先生!墨离小哥!回来啦!”
“路上辛苦!”
“苏姑娘在慈济堂呢!”
没有清晨那黑压压跪拜的震撼,却是一种更加熨帖的、如同归家般的温暖。墨离咧开嘴,抱着兽皮挥手回应。林玄含笑点头。秦越人依旧面无表情,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
慈济堂门口,苏沐雨正指挥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将几捆晒干的艾草搬进后院。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过身。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眼中却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林神医!秦先生!墨离!”她几乎是提着裙角小跑着迎了上来,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是忘了什么吗?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三人身上扫过,满是担忧。
“苏姐姐!我们没走远!”墨离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雀跃,“是秦先生说要回来的!”他献宝似的举了举怀里的兽皮。
苏沐雨疑惑地看向秦越人。
秦越人目光越过苏沐雨,投向慈济堂内。透过敞开的门扉,可以看到里面依旧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景象:几个妇人正小心地扇着炉火,熬煮着大锅药汤;一个老者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由苏沐雨的助手小心地更换腿上的药膏;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药香和一种…安定祥和的气息。
“进去说。”秦越人声音平淡,率先迈步走进慈济堂。
药堂内比离开时更加整洁明亮。虽然依旧简陋,但物品摆放井井有条,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间门口,铁牛正拄着那根粗木棍,像个门神一样站着,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腰板挺得笔直。看到三人进来,他眼睛一亮,瓮声瓮气地喊了句:“林兄弟!秦先生!墨离!”声音洪亮,牵动了伤口,疼得龇了龇牙,却依旧咧着嘴笑。
里间,阿芷依旧安静地躺在木板床上,盖着薄被。但她的脸色不再是那种死寂的苍白,而是透着一丝微弱的血色。呼吸均匀绵长,眉头也不再紧锁,仿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安眠。苏沐雨跟在后面进来,轻声解释道:“按秦先生的方子,喂了‘养心归神汤’,午后我给她做了半个时辰的导引,她睡得很安稳,手指偶尔会动一下。”
秦越人走到床边,三根手指无声地搭在阿芷纤细的手腕上。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脉象虽弱,但沉静和缓,郁结之气渐散,神魂归位有望。仍需静养,不可惊扰。”他收回手,目光落在阿芷枕边那本陈旧的兽皮笔记上。笔记封面上那些古怪的符号,在夕阳斜照下,似乎流转着一丝极其内敛的微光。
“秦先生,你们这是…”苏沐雨看着去而复返的三人,满心疑惑。
秦越人转过身,目光扫过药堂内的一切——整齐的药柜、燃烧的药炉、正在接受治疗的伤患、门口挺立的铁牛、里间沉睡的阿芷,最后定格在苏沐雨那带着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
“黑石城,必去。‘血蛛’与鬼蛊毒巢,必除。”秦越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清晰而坚定,“但此去凶险难测,前路叵测。柳溪镇虽暂安,然阿芷神魂未复,铁牛重伤未愈,皆不宜长途颠簸,更需相对安稳的环境静养。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其二,此地瘟疫初平,余毒或未净尽,重建方兴,百废待兴。镇民体虚气弱,若我等尽数离去,一旦有变,恐再生祸端。苏姑娘虽尽心竭力,然独木难支。”
苏沐雨的心跳微微加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其三,”秦越人的目光再次环视这间简陋却充满生机的药堂,“慈济堂,已得民心,已有根基。此地药草储备尚可,交通虽非四通八达,却也无险关要隘封锁,信息传递相对便利。”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苏沐雨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罕见的郑重。
“苏沐雨。”他第一次完整地叫了她的名字,“你之仁心,你之坚韧,你之医术,这几日有目共睹。柳溪镇能迅速稳定,善后有条不紊,你居功至伟。”
苏沐雨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肯定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秦先生过誉了,沐雨只是尽本分…”
“不必过谦。”秦越人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与林玄、墨离,需前往黑石城,了断鬼蛊祸根。此去非短时之功,亦需一处进可攻、退可守、信息通达、且有信任之人坐镇的据点。”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苏沐雨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意味:
“我意,以慈济堂为临时根基!由你坐镇主持!”
“一则,照料阿芷、铁牛,助其康复。”
“二则,稳定柳溪镇局面,监控疫情余波,继续推行防疫祛秽之策。若有疑难,可按我留方斟酌,或传信于我等。”
“三则,”秦越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以此为耳目!收集西北方向,尤其是黑石城及其周边郡县的风吹草动、流言秘闻!无论是瘟疫异象、药材流通异常、或是关于‘血蛛’、鬼蛊的蛛丝马迹!凡有可疑,即刻记录,设法传递!”
苏沐雨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秦越人去而复返,竟是为了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将慈济堂,将柳溪镇的善后,将阿芷和铁牛的康复,将收集情报的重任…全都交托给她!这份信任,这份重托,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林玄。林玄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温和而充满鼓励,轻轻点了点头。墨离也在一旁用力点头,眼中满是信任。
“苏姑娘,”林玄温声开口,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秦先生所言极是。黑石城之行,凶险莫测,阿芷和铁牛确实不宜同行。柳溪镇初定,也需有人守护。你的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慈济堂在你手中,必能成为一方净土,也能成为我们了解西北动向的眼睛。这非是负担,而是…并肩作战的另一种方式。”
苏沐雨的心潮剧烈翻涌。担忧、紧张、巨大的责任感、被信任的激动、还有一丝隐隐的使命感交织在一起。她看着里间沉睡的阿芷,看着门口拄着木棍却眼神坚定的铁牛,看着药堂里那些带着期盼目光的伤患和忙碌的妇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秦越人那双深邃如渊、却带着不容置疑信任的眼眸上。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沐雨挺直了纤细却坚韧的腰背。脸上残留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她对着秦越人和林玄,深深地福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承蒙秦先生、林神医信任!沐雨不才,愿担此重任!必竭尽所能,守好慈济堂,照料好阿芷和铁牛大哥,稳定柳溪镇,并留意西北动向!凡有风吹草动,必设法传递消息,绝不辜负所托!”
“好!”秦越人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言简意赅。
林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有苏姑娘坐镇,我等再无后顾之忧。”
墨离更是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太好了!苏姐姐!以后我们传递消息就靠你啦!”
苏沐雨直起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又充满干劲的光彩。她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后院还有两间空置的库房,虽简陋,但收拾一下,铺上干草兽皮,也能暂住。我这就让人去收拾!铁牛大哥,你伤没好利索,别站着了,快坐下歇着!张婶!劳烦您看着点药炉的火候!李嫂,帮忙烧点热水…”
慈济堂瞬间再次忙碌起来,却充满了目标明确、井然有序的活力。
林玄和秦越人则走到药堂角落一张相对安静的方桌旁坐下。墨离好奇地摆弄着秦越人新给他的几个小巧精密的金属零件(据说是从蓝蝎身上搜刮的机括残件)。秦越人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略显陈旧的地图,在桌上缓缓摊开。
地图描绘的是西北边陲的大致疆域,线条粗犷,许多地方标注模糊。柳溪镇在地图东南角,像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一条蜿蜒的土路符号,从柳溪镇延伸出去,穿过几个代表荒原和丘陵的标记,最终指向地图西北角一个用醒目的暗红色墨迹圈出的区域——黑石城!旁边还用细小的字体标注着:“石家掌控,矿藏丰,民风彪悍,多流匪”。
“此图老旧,但大致方位无误。”秦越人的手指点在那条土路上,“从柳溪镇出发,徒步至黑石城,依脚程快慢,需七至十日。途中必经‘野狼谷’与‘黑风峡’,此二处,地形险恶,向为流匪啸聚之地,需格外谨慎。”他的指尖又点向黑石城旁边一片用淡灰色晕染的区域,“此处标注模糊,似为大片戈壁荒漠,人迹罕至。蓝蝎死前提及‘黑风坳’,极可能便隐于这片区域,毗邻黑石城,或为其外围屏障。”
林玄凝视着地图上那刺眼的暗红色标记,眉头微蹙:“黑石城…石家掌控。皇甫嵩的耳目既已注意到柳溪镇,我等此行,恐怕瞒不过去。这石家…与皇甫嵩可有勾连?”
“皇甫嵩手眼通天,其爪牙遍布各州郡,尤其掌控药材、矿藏等暴利行当之地。”秦越人语气冰冷,“黑石城盛产几种特殊的伴生矿,传闻可入药,更可用于炼制某些邪门器物。皇甫嵩对此地有所渗透,不足为奇。石家是地头蛇,是坐地虎,与皇甫嵩是狼狈为奸还是互相利用,尚需探查。但无论如何,我等身份一旦暴露,必成众矢之的。此行,需隐匿行藏,化明为暗。”
“化明为暗…”林玄若有所思,“苏姑娘这里,便是我们明处的‘灯’。而我们,则需隐入暗处,伺机而动。”
“正是此理。”秦越人颔首,“抵达黑石城后,首要目标并非直接硬撼鬼蛊毒巢,而是设法融入其中,摸清‘血蛛’行踪、鬼蛊据点、以及石家与皇甫势力的关系网。收集情报,寻其破绽,再图雷霆一击。”
“那阿芷的兽皮笔记…”林玄的目光投向里间,“蓝蝎死前也曾提到此物,似乎鬼蛊对此颇为在意。笔记上的符号,苏姑娘可曾尝试解读?”
“我这几日闲暇时翻看过,”苏沐雨正好端着一壶刚沏好的药茶过来,闻言接口道,“那些符号古老奇异,非我所知任何文字。不过…”她放下茶壶,若有所思,“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如同藤蔓缠绕山峦的图案,倒与…与西北某些古老部族祭祀岩画上的图腾有几分相似…或许,黑石城附近,会有线索?”
秦越人眼中精光一闪:“古老部族…图腾…记下这个线索。到了黑石城,或可从市井流言、古籍摊贩处着手探查。”
暮色四合,慈济堂后院临时收拾出来的两间库房内,亮起了昏黄的油灯。林玄和秦越人合住一间,墨离独占一间(方便他捣鼓器械)。简单的木板床铺上了干燥的稻草和镇民送的厚实兽皮,倒也温暖。
墨离趴在床上,借着油灯光亮,全神贯注地拆解、组装着那些从蓝蝎身上得来的金属零件,小小的螺丝刀在他手中灵活转动,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簧片结构…妙啊…如果能改进‘惊蛰筒’的激发装置…”
隔壁房间,林玄盘膝坐在铺着兽皮的床板上,五心朝天,识海中《素问》玉简的虚影缓缓旋转,吸纳着天地清气,滋养着受损的神魂。秦越人则坐在窗边一张简陋的木凳上,就着油灯的光芒,用一块细腻的麂皮,反复擦拭着针囊中的金针。每一枚针都被他擦拭得寒光湛湛,纤尘不染。冰冷的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跳跃着致命的光泽,映着他毫无波澜的侧脸。他的目光偶尔抬起,越过窗棂,投向西北方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那无边的夜色,直视黑石城深处涌动的毒流。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三人沉默而专注的身影。
前堂药铺早已安静下来,只有值夜的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苏沐雨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阿芷的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看着女孩沉睡中恬静的侧颜。她小心地为阿芷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拂过枕边那本兽皮笔记。冰凉的触感传来,笔记封面上那些古怪的符号在月光下仿佛有微弱的流光一闪而逝。
苏沐雨的手指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收回。她吹熄了里间的小油灯,只留下前堂炉火一点微弱的光亮,然后轻轻走到药堂门口。她倚着门框,目光同样投向西北方深沉的黑暗。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初秋的凉意。她的眼神不再有白日的温柔与忙碌,而是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定。慈济堂的灯火在她身后,如同黑暗荒野中一盏孤独却倔强的灯。
夜更深了。整个柳溪镇都陷入了沉睡的安宁,只有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
然而,在镇子边缘,一家白日里生意冷清的药铺后窗,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推开窗缝,闪身而出。黑影对镇中的路径异常熟悉,避开偶尔巡逻的镇丁,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镇外通往东南方向的荒野中。他怀中,紧紧揣着一卷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密报。
密报的开头,赫然写着:
“皇甫大人钧鉴:目标林玄、秦越人一行三人,已自柳溪镇折返,暂居慈济堂,似有久驻之意。其声望日隆,恐成隐患。另,其目标似指向西北黑石城…”
黑影融入荒野的瞬间,西北方向的夜空深处,一片比夜色更加浓郁、形状如同滴血蛛网般的厚重乌云,正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将仅存的几颗星辰彻底吞噬。黑石城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