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厢里短暂的沉默被车外生活的喧嚣填满。齐雨儿看着小七低垂的侧脸，那曾经明亮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失去了所有光彩。
齐雨儿下车打开后备箱正准备帮小七取出行李箱，小七走到她身边手轻轻的搭在齐雨儿的胳膊上，制止她拿出箱子：“雨儿，我一会就买票回家，不能再继续打扰你了。”
齐雨儿想说“住下来吧没关系”，却在要开口时把话咽了回去。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关上了后备箱，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仿佛也为这段仓促的收留画上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走吧，先上楼坐会儿，你订好票告诉我时间就行。”齐雨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
小七默默地跟着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楼道里只有两人爬楼梯的喘息声。进了门，齐雨儿习惯性地弯腰想拿拖鞋给小七，却看到她脚上还穿着那双沾了些灰尘的居家软底鞋，显然是刚才被赶出来时匆忙穿上的，连袜子都没穿。齐雨儿心里一刺，默默地将一双干净的客用拖鞋放在她脚边。
“谢谢。”小七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家里熟悉的、带着淡淡香薰的气息包裹过来，与小七身上的无助和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齐雨儿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她把水杯放在小七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小七似乎被这细微的声音惊了一下，肩膀几不可见地缩了缩。
02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齐雨儿的眼睛。她想起上学时的小七，活泼爱笑，是班级里的开心果，会因为看一部喜剧片笑得前仰后合，声音清脆响亮。而眼前这个连杯子的声音都会受惊的女人，几乎让她找不到一丝过去的影子。家暴摧毁的不仅是身体，更是人的精神和安全感。
“真的什么都不想吃吗？哪怕喝点牛奶或者粥？”齐雨儿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小七依旧摇头，双手紧紧捧着那杯温水，仿佛在汲取一点微薄的热量。“不饿……真的。”她顿了顿，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齐雨儿安心的笑容，但那嘴角的弧度僵硬而苦涩，“给你添麻烦了，雨儿。还害你请假。”
“别这么说，”齐雨儿立刻打断她，“同学之间，这是应该的。”她看着小七，那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在嘴边盘旋了很久，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此刻问这个，太过残忍。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小七低下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上。齐雨儿则拿起手机，装作处理信息的样子，实则内心并不平静。她庆幸自己刚才在楼下没有贸然说出“留下住几天”的话，看小七这决意立刻离开的状态，恐怕也不会接受。但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回老家吗？地方不大，人不多的小县城，离了婚以后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小七放下水杯，拿起手机开始操作。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速度很慢，时不时停顿，像是在艰难地做着决定。
“我订好了，”小七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下午三点半的大巴车。”
齐雨儿立刻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刚过正午。“时间还早，你……要不要在我床上休息一下？我看你很累。”
小七环顾了一下这个温馨却陌生的房子，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在这里坐会儿就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03
齐雨儿知道她是不想再给自己添任何一丝麻烦，也不再勉强。她起身说：“那好，我也简单弄点吃的，你就算不吃，也陪我坐一会儿。”
她走进厨房，简单地煮了两碗面条。端出来时，她把其中一碗放在小七面前，没有再多劝。她自己默默地吃着，小七则依旧只是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空。
吃完面，收拾好碗筷，齐雨儿坐到小七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小七，回去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自己硬扛。”
小七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头，看着齐雨儿。那一刻，齐雨儿在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痛苦、迷茫，还有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的挣扎。
“雨儿，”小七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我爸妈说……我当初那么坚决地要跟他……”
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齐雨儿心头一酸，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小七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靠在齐雨儿肩上，无声地流泪，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齐雨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她能提供的，只是一个暂时可以依靠的肩膀，和一个远离风暴的短暂港湾。
04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小七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两个字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惨白，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
齐雨儿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终于，小七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声音细弱蚊蝇：“喂，妈……”
她甚至连一个完整的称呼都没能说完，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女人高亢而尖锐的声音，即便没有开免提，在一旁的齐雨儿也能隐约听到那连珠炮似的质问：
“小七！张兴刚打来电话说你们已经决定离婚了？！你是怎么搞的？！啊？！你不是一直跟我说张兴对你很好吗？怎么突然就要离婚了？！你到底又做错什么了惹他生这么大气？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去工作你也不去，成天就在家呆着，做家庭主妇那么好吗？一点经济独立的能力都没有！现在好了，人家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啊？你让我们老两口的脸往哪儿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小七的心口。她拿着手机，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另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眼泪汹涌地滚落，迅速浸湿了手背和衣袖。
齐雨儿听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抢过电话对着那头喊：你的女儿正在经历家暴！她被赶出家门！她现在需要的是理解和支持，不是指责和追问！
可她不能。她只能看着小七在母亲的责难下，蜷缩成一团，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撕裂的纸。
“喂？你听没听我说话？怎么不说话？喂？……”电话那头的音量低了一些，但不满和催促依旧清晰。
05
小七的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颤抖着挂断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忙音仿佛还在她耳边回响，而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手机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从她那无力的手中滑落，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沙发坐垫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刚刚的通话记录。
然而，小七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放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委屈、绝望和被至亲之人误解的痛楚。每一声哭泣都像是一把刀，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
一旁的齐雨儿看着小七如此痛苦，心中也不禁一紧。她慢慢地挪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小七，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哭泣的震动。
齐雨儿没有说一句“别哭了”，因为她知道，此刻的小七需要的不是安慰的话语，而是一个可以让她尽情宣泄的肩膀。
她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小七的背，仿佛在告诉她：“哭吧，把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小七的哭声才渐渐变为间歇的、巨大的抽泣。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哑着嗓子对齐雨儿说：“……对不起……又让你看笑话了。”
齐雨儿摇摇头，心里堵得难受。
06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小七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偶尔的抽噎，肩膀的耸动也平缓下来。齐雨儿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小七接过去，胡乱地擦了擦脸，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露出底下青黑的眼圈和毫无血色的皮肤。她靠在沙发靠背上，眼神重新变得空洞，仿佛刚才那场崩溃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齐雨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批判小七的母亲或那个叫张兴的男人也于事无补。她只是静静地陪着，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无助和绝望。她自己的生活虽然也有烦忧，但与小七此刻面临的深渊相比，似乎都成了可以解决的琐事。
时间快到两点二十了。小七挣扎着站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时，她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和周身挥之不去的哀伤，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
两人沉默地下了楼，坐进车里。去汽车站的路程并不远，但车内的空气仿佛有千斤重。齐雨儿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小七，她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动不动。
到了车站，齐雨儿陪她进去，取票，然后走到安检闸口。再往前，就是齐雨儿无法陪同的区域了。
“就送到这里吧，”小七停下脚步，转过身，努力对齐雨儿扯出一个笑容，“雨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今天帮我。”
“别客气，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信息。”齐雨儿干巴巴地嘱咐着，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
小七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仿佛只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叶一般。她慢慢地弯下腰，伸出那纤细的手指，拎起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这个行李箱看上去是如此的小巧，与周围那些庞大而沉重的行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箱子里装着的衣物也寥寥无几，似乎显示出小七生活的简单和朴素。她轻轻地提起箱子，仿佛它是一件珍贵的宝物，生怕会有丝毫的损坏。然后，她缓缓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融入了排队安检的人流之中。
小七的背影显得有些瘦削和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的步伐轻盈而缓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一片薄冰之上。随着人流的移动，小七的身影逐渐被淹没，最终在人群中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滴水滴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雨儿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小七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她就这样一直站着，直到小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终于，齐雨儿缓缓地转过身来，脚步有些沉重地朝着自己的车走去。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仿佛她的双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了一样。
她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了车外。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齐雨儿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疲惫地靠在驾驶座上。她的头微微后仰，双眼紧闭，似乎想要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片宁静之中。然而，内心的波澜却无法平息，她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随着这口气吐出来。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脑海里闪过这一天的片段——楼道里散落的衣物，小七惊恐无助的眼神，电话里她母亲尖锐的指责，还有最后那个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这一天假请的，真是够冤枉的。工作耽误了，心情也变得一团糟。帮了忙，却好像什么也没能改变，反而亲眼目睹了一个人如何被婚姻和亲情双重碾压的悲剧。
心，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