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楼的厨房仿佛一头睡醒的巨兽，进入了备餐的关键时刻，虽然每日都如此。灶台的烈焰开始点燃，但空气中弥漫着油脂、香料与蒸汽混合的独特气息，这是属于后厨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被哗哗的水流和清洁工具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取代，工作人员们正埋头进行每日例行的深度清洁，这是维持“可参观厨房”金字招牌必不可少的环节。
厨师长孙兆云站在略微僻静的角落，手里捏着一叠刚送来的采购单，眉头微蹙，正核对着今天的食材入库情况。他正当年的年纪，却因为常年的灶台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也难掩一丝疲惫。就在这时，他别在围腰上的对讲机响了。
“孙厨，孙厨，收到请回话。”是前厅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孙兆云按下对讲键：“收到，请讲。”
“孙厨，麻烦您现在来一下前厅办公室，集团来人找您，说是有事跟您沟通。”前厅经理的语气有点微妙，不像是处理普通客人投诉那么简单。
孙兆云心下闪过一丝疑虑。集团来人？这个时间点？他放下手里的单据，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擦了擦手，尽管那双手因长年累月的劳作早已谈不上细腻。“好，马上到。”
他解下围裙，整齐地挂在自己的专属挂钩上——那是厨房里不成文的规矩，象征着厨师的地位与尊严。然后，他迈步穿过刚刚清理出通道的厨房，走向前厅。
一路上，正在忙碌的员工们纷纷向他点头致意，孙兆云也一一回应，但脚步并未放缓。心里却在快速盘算：是哪个VIp客人提了刁钻要求？还是最近新推出的菜品被投诉了？或者是……关于最近厨房直播和电视报道后，集团有了新的指示？
推开前厅办公室那扇隔音不错的门，里面的情形让孙兆云微微一愣。除了前厅经理，区域总监高总竟然也在。高总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着合体深色西装、面生的年轻人。这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怕是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算大，却透着一股精光。整个人看起来挺精神，坐姿端正，但那股子劲儿，像是刚从模子里刻出来的标准职场精英，努力想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可眼底深处那几分跃跃欲试，甚至带着点倨傲的神情，却没能完全藏住。
“高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电话里吩咐一声就行。”孙兆云压下心中的意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率先打招呼。他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二十多年，早就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虽然骨子里是个直来直去的技术派，但表面功夫从不欠缺。
高总笑着站起身，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略微发福，但气场很足：“兆云啊，来来来，快坐。没什么大事，就是带个人过来给你认识一下。”
他热情地招呼孙兆云坐下，然后指着旁边的年轻人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集团刚招聘的运营管理培训生，邓凯。小邓可是海归硕士，正儿八经学酒店管理的高材生，集团高层非常重视，特意安排他到各家标杆门店轮岗学习，深入一线。你们福满楼现在是咱们集团的‘可参观厨房’，是门面担当，这第一站啊，就放在你这儿了。”
高总话音刚落，邓凯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向孙兆云伸出右手，脸上堆起标准的职业微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孙厨师长，您好！久仰您的大名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麻烦您了！”
他的握手有力而短暂，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专门训练。但孙兆云握着那只干燥、温热的手，却感觉那笑容像是用卡尺精心测量过角度，标准是标准，却缺少了点人间的烟火气，或者说，温度。
孙兆云跟他握了握手，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运营管培生？塞到厨房来“学习”？这架势，这排场，由区域总监亲自陪同送来……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是集团对他孙兆云的工作不满意，想派人来盯着？还是单纯地想培养这个所谓的“高材生”，从基层做起？可一个海归硕士，学酒店管理的，放到油烟缭绕的后厨，从哪儿看都觉得别扭。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欢迎邓先生。不过后厨环境比较艰苦，油烟大，活儿也杂，邓先生多包涵。”
“孙厨您太客气了，叫我小邓就行。”邓凯从善如流，态度谦逊，但话语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流畅，“艰苦不怕，能有机会到福满楼这么优秀的门店，跟着孙厨您和各位老师傅学习，是我的荣幸。我虽然是学管理出身，但对后厨的运营细节非常感兴趣，相信这次深入一线的经历，能让我更好地理解餐饮业务的根基，未来也能为集团贡献更多切实可行的力量。”
高总适时接过话头，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兆云，小邓接下来一个月，就安排在你们厨房了。你呢，也不用特别照顾，就给他安排点实际工作，从最基础的东西做起，让他全面、深入地了解一下厨房的整个运作流程。关键是学到真东西，看到真问题。集团对这批管培生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带来一些新的视角。”
孙兆云心里明镜似的，这话说得漂亮——“不用特别照顾”、“从基础做起”，但真能让一个集团看重、区域总监亲自送来的海归硕士，天天跟着去洗菜、剥蒜、刮土豆皮吗？他点点头，语气平稳：“高总放心，我一定安排好。不知道小邓对厨房哪块业务比较感兴趣？或者说，有什么特别想了解的方向？”他这话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邓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光，微笑道：“我完全听从孙厨您的安排。不过，我个人在日常学习中对标准化流程、精细化成本管控和运营数据分析这方面比较感兴趣。另外，我也研究过一些先进的厨房管理体系，比如4d管理，觉得很有价值。希望在学习过程中，也能有机会结合福满楼的实际情况，做一些观察和思考，看看有没有可以优化和提升的地方，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想法，一切还得基于实际情况。”
嚯！口气不小！上来就是标准化、成本管控、数据分析、体系优化！这一连串的管理学术语，像是一套组合拳，砸向孙兆云。
孙兆云心里那点疑虑瞬间加重了。这小子，看来真不是个来体验生活的省油灯。这哪是来学习的，听着更像是来“调研”甚至“挑刺”的。他脸上依旧挂着淡笑，心里却已警铃微作：“小邓有想法是好事。不过啊，厨房这地方的学问，博大精深，但根子都在手上、眼里、心里。刀工、火候、调味，这些基本功不扎实，再好的管理体系也是空中楼阁。我看，先熟悉基础最重要。这样吧，明天开始，你先跟着白师傅熟悉砧板，这是厨房的根本，所有食材的处理都从这里开始，最能看出功夫，也最能了解食材的特性。”
“砧板？”邓凯镜片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闪过一丝迟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仅仅是一瞬，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笑容，“好的，没问题，砧板功夫确实重要。谢谢孙厨的精心安排，我一定好好向白师傅学习。”
又闲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高总便起身，说要带着邓凯再去见见酒店的总经理，熟悉一下整体环境。孙兆云将他们送出办公室门口，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特别是邓凯那挺得笔直、走路带风的年轻背影，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回到喧嚣与闷热并存的厨房，孙兆云感觉刚才办公室里的空调冷气似乎还黏在身上，带着点说不清的膈应。深度清洁已接近尾声，地面光洁，灶台锃亮，各种器具也各归其位。但厨房里那种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松弛感，似乎因为他的归来而微微凝滞了一下。
“老大，高总啥指示？看您这表情，不像发奖金啊？”凉菜间的熬添啓第一个凑了过来，他刚收拾完自己的地盘，手里还拎着块抹布，脸上挂着惯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
孙兆云瞥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边走向自己的小办公桌，一边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核心骨干听到的声音说：“集团派了个运营管培生过来，说是要轮岗学习一个月，放在咱们这儿第一站。”
“管培生？空降到咱这儿？”熬添啓的嗓门顿时高了八度，带着夸张的惊讶，“啥来头啊？还劳烦高总亲自送来？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钦差大臣巡视地方啊？”
他的话立刻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引得正在收拾手尾的王淑英、花胜男等人纷纷围了过来。连平时不太爱凑热闹的白天齐和刘庆娟也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侧耳倾听。
“啥情况啊孙老大？”传菜部老大花胜男心直口快，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大大的能量，“集团派监工来了？嫌咱们最近直播太闹腾，还是觉得咱们这‘可参观厨房’名不副实？”她穿着工装，袖子撸到胳膊肘，显得干练十足。
面点老大王淑英也皱起了描画精致的眉毛，此时却带着担忧：“这节骨眼上，派个生瓜蛋子来，能干啥？咱们这儿又不是托儿所。别到时候活干不了，还得派人看着，净添乱！”她说话一向直接，尤其是对可能影响厨房正常运转的事情。
白天齐没说话，他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看着孙兆云，等他的下文。而管事部老大刘庆娟，则若有所思地擦了擦手。她经历过之前王杰的事件，对“上面来人”格外敏感，眼神里多了一丝审慎。王杰的失踪，至今还是个谜，也让她自己经历过那段日子的心有余悸。
孙兆云摆摆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都别瞎猜。就是集团正常的培养计划，安排年轻人下来学习，我们正常配合就好。该干嘛干嘛，做好自己的事最重要。”
他目光转向熬添啓，带着点敲打的意味，“就你话多，想象力丰富！赶紧把你那凉菜间再仔细检查一遍，尤其是你藏起来的那些‘独家秘制’调料瓶，一会儿质检部的说不定真来抽查，我看你那些‘小发明’经不经得起看！”
熬添啓被点了名，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得令！老大您就瞧好吧，保证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说完，赶紧溜回自己的凉菜间，但心里那面小鼓已经“咚咚”地敲响了。看来，这平静日子要到头了。
王淑英、花胜男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也都各怀心思地散开，回到自己的岗位。刘庆娟默默走到白天齐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白天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心。
福满楼厨房这锅刚刚因为午市结束而暂时平息下去的滚油，因为一颗名叫“邓凯”的水滴猝不及防地溅入，表面上似乎没什么变化，底下却已经泛起了层层微澜。
紧张的清洁工作结束后，厨房迎来了短暂的午休时间。大部分人选择在休息区凑合着歇会儿，或者玩玩手机。叶如娇却喜欢清静，她悄悄溜进了相对安静的女员工休息室，想补个妆，顺便放松一下。
她是厨房当之无愧的一枝花，面点西施的名号绝非虚传。就在她对着镜子出神时，休息室虚掩的门外，传来了压低的谈话声。是熬添啓和田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