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林小曼是傍晚时分回来的。门轴转动的声音依旧轻滑无声——这是王师傅当年特意换的铜套。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薄呢风衣,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箱,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曾经盛满灵动的杏眼里,此刻却是一片沉寂的决绝。她没看院中抽芽的海棠,也没看修缮一新的游廊影壁,径直穿过院子,进了正房。
许愿正坐在书房的花梨木书案前,对着一沓稿纸出神。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了。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没有一丝暖意流动,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回来了?”许愿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到了她手里的箱子,也看到了她脸上那种不容错辨的神情。
“嗯。”林小曼放下箱子,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刺破了屋内虚假的平静。“我们谈谈。”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许愿合上根本没写几个字的稿本,站起身:“谈什么?”
“我的工作。”林小曼走到八仙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台曾带给他们新婚甜蜜的红灯收音机,如今它表面已落了一层薄灰。“东方歌舞团这边,一切都上了轨道,机会很大。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关系彻底转过去。”
许愿的眉头骤然锁紧,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小曼!歌舞团才是你的根!你的舞台在北京,在剧场里!整天到处巡演,那是你要的生活吗?” 他的声音带着痛心和不解,“你看看这院子,看看这里的一切!我们的家在这里!”
她一步步逼近许愿,眼中是灼人的失望:“你只知道你的《钟鼓楼》,你的写作!你关心过我的舞台吗?关心过我的脚踝旧伤复发时疼得整夜睡不着觉吗?关心过我在团里被人背后议论‘嫁了个大作家就心不在焉’时的委屈吗?你只关心你的安静,你的灵感!东方歌舞团怎么了?在那里,我能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拼出一片天!不用依附谁的光环,不用在‘许愿爱人’和‘林小曼’之间撕裂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让你依附我!”许愿脸色发白,试图辩解,“我只是…只是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过安稳的日子……”
“安稳?”林小曼惨然一笑,打断了他,“你的安稳,就是把我钉在这个四合院里,做你成功的点缀,做你生活的保姆!许愿,我林小曼不是攀援的凌霄花!我有我自己的枝干,有我自己的天空要伸展!虽然累,虽然难,但每一分收获都是我自己的!那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重若千钧的词,终于清晰地吐了出来:“我们…离婚吧。”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许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那个曾经在秋日海棠树下为他起舞、在红灯收音机的歌声里与他相拥的妻子。
“你说…什么?” 声音干哑得厉害。
“离婚。”林小曼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决绝,“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你继续当你的大作家,守着你的四合院,写你的传世之作。我…去走我的路。”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许愿看着林小曼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那里曾经荡漾着春水,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决绝。他知道,任何挽留都已苍白无力。裂痕早已深如沟壑,不是几句言语能弥合。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被抽空般的茫然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点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几天后,一个礼拜一的上午。九点整。
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兼办离婚设在一条僻静胡同的老旧平房里。斑驳的绿色墙漆,掉了漆的木门,门口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只有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钉在门框上,写着“婚姻登记”。气氛与不远处大街上的喧闹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低调与压抑。
许愿骑着那辆单位配发的旧永久自行车,提前十分钟到了。他把车锁在门口一棵光秃秃的树下,靠在车座旁等着。
九点差两分,一辆黑色的老式伏尔加轿车无声地滑进胡同,停在离登记处几十米远的地方。车门打开,林小曼走了下来。她依旧穿着那件米白色风衣,里面是简洁的灰色毛衣和黑色长裤,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妆容,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清冷。她没看许愿,径直走向登记处的木门。
许愿默默跟在她身后。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劣质墨水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两扇蒙尘的高窗透进些许天光。几张老旧的办公桌拼在一起,后面坐着一位五十多岁、戴着老花镜、穿着洗得发白蓝布制服的女办事员,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叠表格。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墙角放着两把掉了漆的木头椅子,冰冷地空着。
“办什么?”女办事员头也没抬,声音平板无波,仿佛见惯了世间悲欢离合。
“离婚。”林小曼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结婚证、户口本、单位介绍信。”办事员伸出手,依旧没抬头。
许愿和林小曼各自从包里拿出所需证件,递了过去。办事员这才抬起眼皮,透过老花镜片扫了他们一眼。看到两人年轻的面容和明显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她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麻木。她接过证件,仔细核对,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份铅印的《离婚协议书》表格,推到他们面前。
“自己填。财产分割、子女抚养,都写清楚。没争议就签字摁手印。”她的语气公式化,像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文书工作。
林小曼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财产分割”一栏,飞快地写下:“女方自愿放弃一切共同财产,净身出户。”字迹清晰、稳定、有力。
许愿看着那行字,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手指微微颤抖。他拿起笔,在男方栏下,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最终也只落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所有的争执、痛苦、不舍,都在这张冰冷的表格面前,显得苍白而多余。
两人分别在协议书上签好字,又用办事员递过来的红色印泥,在名字上摁下鲜红的手印。那抹红色,刺目得像血。
办事员收回协议书,仔细检查无误,又从另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两本深绿色塑料封皮的小册子,封面印着金色的国徽和“离婚证”三个字。她拿起蘸水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开始工整地填写信息。钢笔尖划过硬质内页,发出沙沙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填写完毕,她拿起一枚小小的、刻着“北京市xx区民政局”字样的圆形钢印,在照片和骑缝处用力摁下。
“咔哒。”
“咔哒。”
两声清脆的钢印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惊雷,宣告着一段关系的正式终结。
办事员将两本还带着油墨和印泥气息的离婚证分别推到他们面前。“好了。”依旧是那平板无波的声音。
许愿和林小曼各自拿起那本深绿色的小册子。塑料封皮冰凉坚硬,那金色国徽和“离婚证”三个字,像烙印般灼烫着掌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那扇沉重的木门。门外,清冷的空气涌来,带着胡同里特有的尘土和远处隐约的市声。阳光有些刺眼。
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还停在原地,司机站在车旁,沉默地等待着。
林小曼在车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阳光照在她素净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她看着许愿,眼神复杂,有释然,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但最终都归于平静。
“许愿,”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祝你…写出更多的好作品。保重。”
许愿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也只化作一句同样干涩的祝福:“小曼…你也保重。
没有拥抱,没有握手,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交汇。像两条短暂交汇又注定分离的河流。
林小曼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车门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平稳地驶出狭窄的胡同,汇入外面大街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尾气。
许愿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绿色的离婚证,塑料封皮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胡同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老槐树枝桠的沙沙声。他抬起头,望向轿车消失的方向,天空是北京春天常见的灰蓝色,空旷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