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江蓠端坐于主位之上,玄色铁甲未卸,更衬得他面容冷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案几上摊开的,正是近日来关于黑水河区域异常的军情汇总,以及斥候拼死带回的零星情报。帐下两侧,分别坐着副将忠戟、斥候统领赵擎,以及被特意召来的苏芷与凌霜。
凌霜步入大帐时,刻意放缓了呼吸,目光低垂,避开与坐在她对面的苏芷有任何交汇的可能。她选择了一个离哥哥(江蓠)稍远、但又能清晰听到议事的位置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平静,仿佛只是一尊被请来旁听的玉像,与帐内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又或者说,她正用这种极致的疏离来武装自己,隔绝内外一切的干扰。
苏芷则显得坦然许多。她依旧是那身简便的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目光清澈而专注地落在江蓠身上,等待着议题开始。对于凌霜刻意表现出来的冰冷,她似乎浑然未觉,或者说,并不在意。
“人都到齐了。”江蓠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面前的情报上,“黑水河之事,刻不容缓。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定一个探查章程,务必在下次北狄可能利用此毒发动袭击前,找到毒源,破解此局。”
他示意赵擎先行汇报。
赵擎起身,抱拳一礼,声音带着斥候特有的沙哑与沉稳:“大将军,诸位。末将麾下儿郎连日探查,牺牲数人,目前确定,毒源并非散布整条河道,而是集中在黑水河上游,一处名为‘鬼见愁’的险峻峡谷附近。河水流入峡谷前尚且无事,流出后便携带剧毒。峡谷内情况不明,雾气终年不散,派进去的弟兄……都没能出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痛。
“鬼见愁……”江蓠重复着这个地名,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地形如何?”
“两岸峭壁如削,猿猴难攀,仅有一条狭窄水道可通内部,水流湍急,暗礁密布。”赵擎答道,“更为蹊跷的是,峡谷外围,近日发现动物尸体增多,飞鸟不至,且……植被颜色诡异,与周边大不相同。”
“植被颜色诡异?”一直沉默的苏芷忽然开口,她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看向了凌霜。昨日深夜,凌霜曾提及“鬼灯笼”伴生之地,可能有“诡艳之花,土质粘腻”的特征。
凌霜在听到“植被颜色诡异”时,交叠的手指也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她自然也联想到了昨夜与苏芷的交谈,以及《万毒纪要》中那语焉不详的记载。可她抿紧了唇,没有立刻接话,依旧垂着眼帘,仿佛置身事外。
苏芷见凌霜没有反应,便直接转向江蓠,语气肯定:“大将军,赵统领所言特征,与我和凌姑娘昨日探讨的一种可能毒物——‘鬼灯笼’的伴生环境极为相似。此物根系能汲取水脉杂质凝毒,其生长之地,周边草木往往异变,花色诡艳。”
江蓠的目光随之也落到了凌霜身上,带着询问:“霜儿,药王谷典籍中,对此可有更详细的记载?”他的称呼自然而亲昵,带着兄长对妹妹的信任。
这一声“霜儿”,让凌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快速掠过江蓠,又迅速垂下,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苏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回兄长,《万毒纪要》残卷中确有此物记载,形容其‘似幽冥之火,凝珠遇金铁则色变,遇草木则枯’,生长于极阴秽之地。伴生花草异色,土质粘腻深色,与赵统领所言……有吻合之处。”
她提供了信息,却吝啬于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对苏芷的判断表示任何肯定或否定,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被动应答的姿态。
苏芷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接着凌霜的话继续说道:“既然特征吻合,‘鬼灯笼’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要确认并找到解方,必须进入‘鬼见愁’峡谷,采集水样、土壤、以及可能存在的‘鬼灯笼’及其伴生植物样本。同时,也需要验证另一种可能——‘幽烬石’。”
她看向凌霜:“凌姑娘,昨日提及‘幽烬石’遇烈酒可泛幽蓝磷光,此次探查,亦可携带烈酒,现场测试峡谷附近岩石土壤。”
这又是一个直接的、需要凌霜专业知识配合的提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凌霜身上。
凌霜感到那一道道视线,如同针扎一般。公主的信在她脑中尖啸,警告她不要与苏芷有任何形式的“合作”。可哥哥(江蓠)的目光带着期望,赵擎提到的牺牲的斥候、那些因毒而痛苦死去的将士……这些沉重的现实,又让她无法完全闭目塞听。
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苏芷的安排是目前最合理、最高效的探查方向,需要她的知识辅助。情感上,那道名为“紫姝警告”的枷锁却越收越紧。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等待着她的回应。
江蓠看出了妹妹的挣扎与异常,他眉头微蹙,却并未催促,只是沉声道:“霜儿,此事关乎全军安危,你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哥哥的话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摇摆的天平。药王谷济世救人的门规,以及对兄长安危、对边关将士的责任感,终究占据了上风。她可以保持表面的冰冷,可以在情感上疏远苏芷,但在这种大是大非、关乎无数性命的问题上,她不能因私废公。
“……苏姑娘所言……是眼下最可行之法。”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鬼灯笼’形态特征,我可绘制简图,供探查队参考。‘幽烬石’的验证之法,亦需准备纯度较高的烈酒。”她终究还是做出了专业上的妥协和配合,尽管这让她内心充满了负罪感与挣扎。
苏芷点了点头,对凌霜的配合并不意外,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她转向江蓠:“大将军,探查队需要身手敏捷、熟悉水性之人,还需配备防护之物。我建议制作一种简易面罩,内衬浸过清心解毒药液的棉布,以防峡谷内可能存在的毒瘴。另外,所有样本需用特制的、密封性好的容器盛装,避免污染和泄露。”
她思路清晰,考虑周全,已然将后续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
江蓠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可。忠戟,由你亲自挑选二十名精锐,负责此次探查护卫。赵擎,你派熟悉‘鬼见愁’外围地形的好手协同。所需物资,苏先生和凌姑娘列出清单,由军中全力配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芷和凌霜,“此次探查,凶险异常,二位……务必谨慎,样本采集与初步验证,需倚重二位之力。”
他这话,是将苏芷和凌霜放在了同等重要的技术核心位置。
凌霜的心猛地一沉。她原本只打算提供图纸和方法,并未想过要亲自参与如此危险的行动。更何况,是要与苏芷一同……“倚重二位之力”?这几乎是将她们捆绑在了一起。
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可看到哥哥(江蓠)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忠戟、赵擎等人肃然领命的态度,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在这种军国大事面前,个人的意愿与安危,微不足道。
“是。”她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芷则坦然应下:“遵命。”
议事结束,众人领命而出。
凌霜几乎是第一个起身,快步离开了中军大帐,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她需要立刻回到自己的营帐,将自己封闭起来,消化这被迫的“共治”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矛盾。
苏芷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目光沉静,并未多言。她转向一旁的忠戟和赵擎,开始详细商讨起探查队的人员构成和所需物资细节。
就这样,在这内忧外患、情势逼人的局面下,尽管凌霜内心抗拒、表面冰封,尽管紫姝公主的信如同诅咒般萦绕在她心头,但她与苏芷,这两位医术理念迥异的女子,终究还是被命运的绳索捆绑在了一起,被迫共同面对“鬼见愁”峡谷的未知危险,踏上了这条充满荆棘与不确定性的“共治疑症”之路。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峡谷深处的迷雾,不仅笼罩着致命的毒素,也笼罩着两人之间更加微妙复杂的关系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