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彻底熄灭,只余青烟袅袅,混合着酒气与炭火味,在清冷的夜风中盘旋、消散。
校场上的人群已然稀落,狂欢后的疲惫席卷了大多数人,他们互相搀扶着,低声笑谈着,陆续返回各自的营帐。
偌大的校场,很快便只剩下负责清理收拾的零星火头军,以及那立在场边,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
苏芷没有立刻离开。
方才那杯意义非凡的敬酒,那首引动心绪的歌,还有江蓠最后那句低沉的询问,都让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她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过于浓烈的夜晚。
她沿着校场边缘,慢慢踱步,走向关隘城墙的方向。
夜风拂面,带着边关特有的干燥与寒意,让她发热的脸颊稍稍冷却。
然而,那沉稳的脚步声,再次不疾不徐地跟了上来,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苏芷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她走到城墙根下,这里更加僻静,只有远处哨塔上隐约的火光,和头顶那片璀璨得近乎奢侈的星河。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立于星空之下。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规律的交更口令,更显得此地寂静。
良久,江蓠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脆弱的宁静。
他没有重复篝火旁那个关于曲子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更直接、更核心,也压抑在他心头许久的疑问。
“苏芷。”
他唤她的名字,字音清晰,带着一种审度般的重量。
“你,究竟是谁?”
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只有一种近乎陈述的平静,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这问题,从他第一次在尸山血海中见到这个衣着怪异、言行突兀的女子时,便已存在。
随着她一次次展现惊世骇俗的才能,这疑问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精妙的医术,匪夷所思的“物理”见解,对战场态势精准的判断,乃至那空灵陌生、仿佛来自天外的歌谣……这一切,都绝非凡俗女子所能拥有。
苏芷背对着他,身形僵了一下。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一直小心规避着这个问题,用医术,用功劳,用低调行事来掩盖自己的不同。
但有些东西,是掩盖不住的,尤其是在江蓠这样敏锐的人面前。
她缓缓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
月光与星辉交织,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视本质。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审视,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她预想中的警惕与杀意,反而更像是一种……想要读懂她的专注。
苏芷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知道,敷衍或谎言,在他面前毫无意义,也亵渎了两人之间已然建立的信任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抬起头,坦然回视着他,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将军以为我是谁?”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反问,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是敌国细作?是山中精怪?还是……天外来的妖邪?”
江蓠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不喜她这般将问题抛回,但他依旧耐着性子,沉声道:
“本将军若认定你是细作妖邪,你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这话已是极大的信任。他给了她解释的机会。
苏芷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与等待,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她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些许苦涩和自嘲的弧度。
“我若说,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超乎将军的想象。”
她的声音飘忽起来,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城墙,望向了虚无的时空尽头
“那里的人不懂修行,不敬鬼神,却能让铁鸟翱翔天际,能让铁船潜入深海,相隔万里亦可瞬息传讯,灯火无需油蜡便亮如白昼……将军可信?”
江蓠的瞳孔骤然收缩!
饶是他心志坚毅如铁,听到这番闻所未闻、近乎痴人说梦的言语,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铁鸟飞天?
万里传讯?
无需油蜡的灯火?
这……这简直是……
他看着苏芷,她此刻的神情无比认真,没有丝毫戏谑或疯癫之意,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坦诚。
荒谬的感觉与对她莫名的信任在脑中激烈交战。
若在平日,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胡言乱语,他早已命人拿下。
但说这话的人是苏芷,是那个用实实在在的功绩证明了自己价值的苏芷。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内心的震动而略显沙哑:“……继续。”
苏芷看出了他眼中的震惊与挣扎,也看到了那挣扎之下,依然保留的一丝倾听的意愿。
她心中微暖,继续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说道:
“在我的家乡,我所学的,便是探究这世间万物运行之理,小至肉眼难辨的微尘如何致病,大至星辰如何运转。我所用的医术,所知的‘物理’,皆源于此。”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江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然:
“我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来到将军面前。或许是天意弄人,或许是机缘巧合。我无心探究,只想在此处,凭我所学,活下去,或许……也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说完这席话,她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言语。
她已经给出了她能给出的、最接近真相的解释。信或不信,决定权在他。
夜风掠过墙头,带来呜咽般的轻响。星河浩瀚,沉默地俯瞰着人间。
江蓠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丈量着苏芷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剖析着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然而,联想她到来后的一切行为——救治伤兵时那迥异于常理却极其有效的手法,对水源问题的精准判断,那首空灵陌生的歌……这一切,似乎又为那番“荒谬”的言论,提供了某种侧面的印证。
她若真是细作,有如此本事,何须耗费心力救治敌国士兵?
她若真是妖邪,眼神为何如此清澈坦荡?
半晌,他紧抿的薄唇终于微微开启,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无论你来自何方……”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斩断一切疑虑,
“在云霞关,你救了我麾下将士,助我守住此关。”
“你,便是苏芷,是我云霞关的医官。”
“这一点,无人可以质疑,包括……本将军。”
他没有说“我相信你”,但他的话语,却比单纯的相信更具力量。
这是一种基于事实的承认,一种超越出身的定位,更是一种……不容更改的维护。
苏芷只觉得鼻尖一酸,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
她不需要他完全理解什么是现代科学,什么是穿越,她只需要他承认她的存在,认可她的价值,给予她在这陌生世界存身的基石。
而这一点,他给了。
她看着他冷峻却无比认真的面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轻轻的、带着释然与感激的字:
“……好。”
江蓠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未散的震惊,有沉淀的认可,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因这巨大秘密而产生的奇异联结感。
他没有再追问那个“很远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也没有探究“铁鸟”“传讯”的细节。
有些真相,或许知道轮廓,比彻底洞悉更为妥当。
他转过身,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微拂。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
说完,他率先迈步,身影很快融入城墙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苏芷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抬头望向那漫天繁星。
一颗流星恰在此时划过天际,拖曳出短暂而明亮的光痕。
她的来历,依旧成谜。
前路,依旧未知。
但至少今夜,在这座边关之城,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你是谁?”
的问题或许没有标准答案,但“你是我云霞关的苏芷”,这一句,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