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的监测器如同三颗冰冷的铆钉,将书店锚定在规则的框架内;而基金会那隐于暗处的窥探,则像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骤然落下。内外交困之下,书店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我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温凉的黄杨木牌。方才强行调和大量负面记忆带来的透支感尚未完全消退,头颅深处依旧残留着隐隐的胀痛。玉扣善念消耗近半,但成果显着,书店内部的滞涩感减轻,基石传递来的反馈也温和了许多。这算是风暴眼中难得的慰藉。
张楠坐在我对面,闭目调息,眉心的金焰稳定燃烧,但魂体的透明度改善有限。哆咪则趴在柜台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着台面,碧绿的猫眼半眯,警惕却慵懒,仿佛对外面那无形的罗网并不十分在意,又或者,是早已习惯了在夹缝中生存
夜色渐深,街道上的喧嚣逐渐沉寂。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
笃,笃,笃。
清晰而规律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不是冥府专员那种带着程序化冰冷的叩击,也非基金会可能有的诡谲试探。这敲门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潮湿感。
我们三人(如果算上猫的话)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视线投向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
“这个时间……”张楠微微蹙眉,声音带着疑虑。寻常客人,不会在如此深夜拜访一家看似早已歇业的书店。
哆咪的耳朵转动了一下,鼻翼轻轻翕动:“有股……水腥味。很淡,但错不了。”
水腥味?我凝神感知,在“辨妄之瞳”下,门外确实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河底淤泥与水草气息的能量场,其中混杂着一种深沉的悲伤与……一丝微弱的求助意念。
不是恶灵,至少不完全是。
我与张楠交换了一个眼神。冥府的监测器在外,我们任何非常规的举动都可能被记录。但轮回书店的规则之一,便是“营业期间,来者不拒”。
“我去看看。”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领,压下身体的疲惫,向门口走去。
拉开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似乎早已过时的碎花连衣裙,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脖颈,不断滴落着水滴,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渍。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青紫色,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迷失在浓雾之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四四方方的物体,看形状,像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请……请问……”她的声音带着水汽氤氲般的颤音,眼神怯生生地抬起,望向我,“这里……是轮回书店吗?我……我想典当一件东西。”
她的身上没有活人的生气,但也并非纯粹的鬼魂。更像是一种……执念与水汽结合形成的特殊存在。
“辨妄之瞳”深入看去,能看到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不断波动的水汽光晕,光晕的核心,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遗憾。而那本被她紧紧抱着的相册,则散发着一种温暖却破碎的橘黄色光芒,与她的悲伤形成鲜明对比。
“进来吧。”我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平和。无论她是什么,既然敲响了门,便是书店的客人。
女子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脚步虚浮,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她似乎对书店的狼藉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茫然。
张楠和哆咪都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我引着她走到一张相对干燥的椅子前坐下。“你想典当什么?”我问道,目光落在她怀中那本油布包裹的相册上。
女子低下头,用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揭开油布。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油布褪去,露出一本封面已然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旧相册。封面上,用褪色的金粉写着模糊的字迹:“岁月留痕”。
她颤抖着打开相册。
里面贴满了黑白或泛黄的老照片。有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女羞涩的合影,有襁褓中婴儿的憨态,有孩子蹒跚学步的瞬间,有一家人围坐在简陋餐桌前的团圆……照片旁,还用娟秀的字体仔细标注着日期和简短的话语。
“这是……我和他的故事……”女子喃喃着,冰冷的手指拂过一张张照片,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焦距,那是一种沉浸在遥远回忆中的光芒。“从相识,到结婚,再到有了小远……所有的日子,都在这里了。”
她的声音带着水汽般的哽咽。
“可是……可是河水涨得太快了……我只想回去抢出这个盒子……没想到……”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水滴落得更急,“我回不去了……他也等不到我了……”
汹涌的悲伤伴随着浓郁的水汽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几乎要充斥整个书店。那本相册上的橘黄色光芒也随之波动,仿佛在回应她的哭泣。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通过“心语聆听”,我能感受到她那极致纯粹的执念——并非怨恨,而是无尽的遗憾与不舍。她舍不得这些承载着爱与记忆的影像,舍不得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和再也见不到的家人。
她想典当的,不是相册本身,而是这份……承载着无数珍贵记忆的‘过往’。
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典当物”。它蕴含的情感能量庞大而纯粹,但其本质是“记录”与“承载”,与寻常的执念或怨气截然不同。
我看着她苍白而悲伤的脸,又看了看那本散发着温暖光晕的相册。
接收这份“过往”,意味着要承载她所有的记忆与情感。这对于目前需要“善念楔子”和内部平衡的书店而言,是滋养,还是一种新的负担?
而且,如何定价?如何订立这份关于“记忆”的契约?
就在我沉吟之际,胸口的黄杨木牌,以及整个书店的规则,似乎对那本相册散发出的、纯粹基于“爱与记忆”的光芒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