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璃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的米粒。那些温热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白米从指缝簌簌滑落,在她蜡黄的掌心堆成小小的金山——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如山如海”。
暖阁的雕花木梁在米潮中发出断裂的呻吟,紫檀屏风的碎屑混着棉絮飘落在她发间。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柱,此刻被米粒埋到只剩半截柱础,像根被啃断的老树根。
“陛……陛下!”女官阿朱从棉海里钻出来,头发上沾着棉絮,手里举着半块碎瓷片,“镇北侯府的人……他们……他们闯进来了!”
萧洛璃猛地抬头。透过米潮的缝隙,她看见十二道玄铁铠甲的身影撞开半塌的殿门。为首的陆承风掀开脸上的玄铁面具,露出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三年前,她就是戴着这张面具,跪在她脚下求她赐活契术的。
“萧洛璃!”陆承风的声音像刮过冰缝的尖啸,“你竟敢用龙北琴的邪术!活契是妖法,是悖逆天道的邪道!”
萧洛璃望着他身后那十二张年轻却麻木的脸——都是镇北侯府的家生子,从前连她召见都不敢抬头,此刻却举着染血的刀,眼里跳动着她当年亲手种下的恐惧。
“邪术?”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得像破了的陶碗,“三年前,是谁跪在我面前说‘活契能让流民有饭吃’?是谁求我赐他活契术去漠北?”
陆承风的瞳孔骤缩。他想起三年前的雪夜,萧洛璃坐在凤栖阁的暖阁里,把龙北琴的活契术典拍在他面前:“去漠北,给我收十万活契。他们不听话,就抽契。”那时他跪在地上磕头,说“臣定不负陛下”。
“现在,”萧洛璃的手指指向米山,“你说这是邪术?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米潮突然翻涌。无数白米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凝成四个鎏金大字——“如山如海”。陆承风的脸在金光中惨白如纸,他身后的家生子们开始发抖,刀哐啷哐啷掉在地上。
“这……这是妖法!”
“妖法?”萧洛璃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三年前,你用镇北侯府的摄魂术,把活契说成是妖术;现在,龙北琴用活契术,把你的摄魂术碾成了渣。”她抓起一把米,任由它们从指缝滑落,“你以为我怕你?我怕的是这米山,怕的是这棉海,怕的是——”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米潮,看向暖阁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神都。
“怕的是,我的子民,终于要吃饱饭了。”
陆承风的刀“当啷”落地。他听见殿外的喧哗——是百姓的声音。从前他们跪在宫门外喊“杀妖妃”,此刻却举着破碗,踮着脚往门缝里张望:
“里面有米!真的是米!”
“阿娘!阿爹!快来看!白花花的大米!”
“龙先生说……这些都是给我们的?”
陆承风浑身发抖。他想起三天前,北境的灾民跪在粮栈外,喊着“要跟龙先生走”;想起昨天,西市的张屠户砍了巡城兵,举着半块猪肉喊“龙先生给活契,我跟他吃饱饭”;想起今早,他最信任的亲卫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夫人说,活契好,能让孩子读书”。
“不……不可能!”他嘶吼着,挥拳砸向最近的米山。米粒像活物般涌来,瞬间填满他的指缝,顺着他的手臂爬上脸颊,钻进他的盔甲缝隙。“这是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萧洛璃站起身。她的玄底金凤袍沾着米粒,像披了件碎金织的斗篷。她走到陆承风面前,指尖戳了戳他铠甲上的米粒,“你说这是假的?那你告诉我,你昨天在城楼下,为什么跪在龙北琴的车驾前?为什么喊‘求先生给条活路’?”
陆承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想起昨天,他的独子饿得直抽搐,他跪在龙北琴的当铺前,把祖传的虎符砸在案上:“求先生……给孩子一口饭吃。”龙北琴摸了摸孩子的头,说:“活契签了,这虎符,我收着当利息。”
“你……你背叛了我!”陆承风吼道。
“我没有背叛。”萧洛璃的声音突然平静,“我只是终于明白——你所谓的‘忠诚’,不过是怕饿肚子的懦弱;你所谓的‘正道’,不过是维护你镇北侯府特权的幌子。”她转身看向米山,“龙北琴给我的,不是邪术,是活路。而你,陆承风,你给不了我的子民活路。”
殿外突然传来哭声。是个小娃娃,举着半块硬饼,扒着门缝往里看:“阿娘,里面有好吃的吗?”
萧洛璃走过去,蹲下身。小娃娃吓得往后缩,却被她轻轻抱了起来。她用沾着米粒的手,擦了擦娃娃脸上的鼻涕:“小朋友,想不想吃白米饭?”
娃娃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她手背上。
“想。”萧洛璃说,“等阿娘把米淘好,给你煮一大锅。你可以吃三大碗,好不好?”
娃娃破涕为笑,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她脸上的血渍:“阿娘,你脸上有红果果。”
“那是血。”萧洛璃说,“不过没关系,等米煮好了,阿娘洗干净,就不好看了。”
陆承风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三年前。那时萧洛璃抱着刚出生的太子,说“这孩子将来要当最仁慈的皇帝”。可后来,她为了巩固权力,把太子的奶娘杖毙在殿外,说“奶娘的儿子要谋反”。
“陛下……”陆承风的声音发颤,“您……您真要改?”
“改。”萧洛璃把娃娃放回地上,“从今天起,镇北侯府的所有田产,分给北境的灾民;活契司的契,由百姓自己签;粮仓的门,永远敞开。”她抬头看向米山,“龙北琴给了我米山棉海,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活契不是妖术,是活路。”
陆承风突然跪了下去。他的家生子们跟着跪了一片,盔甲上的米粒簌簌往下掉:“陛下……臣……臣们错了。”
“错什么?”萧洛璃问。
“错在……错在没早点明白,陛下要的,从来不是金銮殿上的龙椅,是天下人的活路。”
萧洛璃笑了。她望着米山棉海,望着殿外举着破碗的百姓,望着怀里还在啃硬饼的娃娃,突然觉得,这比当年坐在龙椅上,听百官喊“万岁”,要痛快得多。
堡垒顶楼,龙北琴望着意识星图上那点重新亮起的淡金色光点,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窗沿,风雪突然停了。
“路,给了。”他说,“走不走,看你了。”
而此刻的萧洛璃,正握着阿朱的手,走向暖阁外的米山。她的玄底金凤袍沾着米粒,像披了件碎金织的斗篷。她听见百姓的欢呼,听见孩子的笑声,听见风里飘来的“活契好”的呐喊。
这一次,她要走的,是天下人的路。
而龙北琴的活契,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