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里眼和闯塌天对视一眼,明白了高迎祥这是要集结主力,主动出击,下山去硬撼南面的川兵炮阵。
若非万不得已,他们绝不愿离开工事下山野战,否则也不会费大力气修这么多防御设施。
但高迎祥说得对,留在山上就是等死。若往更高处逃,虽能暂避炮火,却等于让开通路,放任官军长驱直入,到时候被迫在不利地形下决战,胜算更低。
高迎祥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又道:“康宁坪是咱们九家共守,南坡西翼要是崩了,大家都得玩完!我看西边陈奇瑜那边打得声势吓人,但攻势实际不猛。我立刻派人去与他们商量,让他摊派些支援!”
刘国能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计划透着股孤注一掷的冒险:“闯王是说……咱们几部一起冲下去?”
高迎祥嘿然一笑,摇头:“不止!要打,就得以泰山压顶之势,别给他川兵丝毫喘息之机!”
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大宁那片血火战场。那时他和张献忠不断添油去打,始终无法彻底击垮这支川兵,最后反被石砫兵马抄了后路。
这才短短一两个月,他总感觉南坡这伙川兵比在大宁时更凶悍了。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
谢波死死趴在土坡上,感受着炮弹掠过时地面传来的震动。
炮弹击中坡面,高高弹起后又落下,几个倒霉蛋瞬间被砸成肉泥。在这毁灭力量面前,无论是厮养还是老贼,都渺小如蚁。
每个人,无论平时信不信神佛,此刻都在心中疯狂祈求满天神佛保佑。
身后堡寨突然响起急促的号角声,大批老营和主家从寨中涌出,其中革里眼部和闯营的人都有,但更多的还是他们闯塌天本部的人马。他们纷纷拔出刀剑棍棒,在阵前声嘶力竭地吼叫鼓劲。
又一声凄厉的号音划破长空。
紧接着,后面传来震天的嘈杂哭喊声!黑压压的人群,至少有三四千之众,从不远处的坡后涌了出来,距离谢波只有三十步远,他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衣衫褴褛,只有极少数人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绝大多数都是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
他们被周围凶神恶煞的老营兵连打带骂,拼命驱赶着,如同羊群般被赶向山下官军的炮阵。
谢波看得明白,这些厮养基本都是最近在陕南才裹挟来的流民,是各营中最不稳定、最缺乏战意的那批人,有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战。
掌盘子这是要用这些本地人的血肉之躯,去冲撞官军的炮阵,试探川兵的反应,除此之外怕是还要用他们清开他们设置的鹿砦陷阱,为后面大股提供条件。
人群发出绝望的哭嚎,本能地拥挤推搡在一起。有人丢掉了手中可怜的棍棒,有人互相拉扯着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督战的老营主家们毫不留情,刀光四起,片刻间坡道上便又添了许多尸体。
受惊的人群在极度的恐惧下,终于发疯般向前奔逃。而后方,仍有源源不断的人被驱赶出来,踩踏着同伴的尸骨,如同灰色的浪潮,向着官兵的炮阵涌动。
这场景谢波见过不止一次。掌盘子们经常驱赶本地百姓去攻城。若官军不忍下手,便可趁机破城。
若官军开火屠戮,则必损士气,动摇军心。无论哪种结果,对流寇各营都只有好处。
山下的炮阵在这期间又轰鸣了十几轮。炮组们甚至趁机将火炮又向前推进了数十步,直到坡度过陡才暂时不再前移。
此时眼见山坡上涌下这绝望的人潮,炮队官李大伟也顾不得炮管灼热,连声呼喝民夫赶紧将火炮向后拉扯。
山坡下。
“被驱百姓约三千,其后有千余老贼跟进!老贼中弓手居多,试图冲击我炮阵!”了望哨兵大声禀报。
杨凡举着远镜,冷静地观察着那如同地毯般铺盖下来的混乱人潮。
其中老弱妇孺比例极高,他们从陡坡上踉跄跑下,不断有人失足跌倒,瞬间便被后来者无情踩踏,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与其说这是进攻,不如说是在用肉体为后续的真正的攻击清扫道路,破坏流寇预设的鹿砦、陷阱等障碍。
李大伟的炮阵正在后撤,但双方距离仍在快速缩短,已不足两百步。
一旁的盖世才面露忧色,他连使眼色给周博文,却见周博文咬紧牙关,面露不忍,死活不肯开口。
盖世才暗骂一声,生怕杨凡心软,误了战机,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急声劝谏:“大人!冲阵者皆为敌!战场之上,切不可有妇人之仁!请大人为我游击营数千将士性命着想!”
杨凡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是沉沉叹了口气,挥手下令:“令秦起明率千总二部前出,保护炮队!再令高源率散兵司填补阵列缝隙,绝不可放一个流寇穿过我军阵线!”
“得令!”
凄厉的天鹅音响彻康宁坪南坡山野。
川东游击营千总二部麾下,各级队旗闻令而动,随即,代表千总级别的认旗猛地向前挥动,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无数面绯红色的队旗如林竖起,紧随千总认旗所指,齐整指向汹涌而来的敌潮。
正向后撤退的炮队,见步兵阵列如潮水般越过己方,迅速在火炮与敌锋之间结成严整战列,也停止了后退。
鼓点声中,各炮组呼喊着号子,奋力将炮身原地转动,灼热的炮口再次冷冷地指向半山坡上汹涌而来的人潮。
“快快快!浇水降温!!”
炮队辅兵们再次提着水桶蜂拥而上,一边紧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流寇人潮,一边手忙脚乱地用浸透水的拖把擦拭滚烫的炮身。二十门火炮再次蒸腾起大片白茫茫的水汽。
炮管仍在降温。
杨凡凝视着千总二部迅速排成的火铳阵列,以及其后蓄势待发的长枪兵。
山坡上冲下来的人潮已清理干净了鹿砦陷阱,此时已经逼近他们至一百五十步。
视线中,那些被驱赶的百姓疯狂挥舞着手臂,向着官军阵列声嘶力竭地哭喊、示意表明自己只是百姓,并非贼寇。
杨凡眉头紧锁,略一思索,唤过石望低声吩咐了几句。
石望领命,立刻带着十几名中军骑兵策马奔出步兵阵列之前,扬声高呼:“迎面而来皆视为敌!百姓速速伏地!伏地不杀!!”
“百姓勿要从贼!速速伏地!伏地不杀!!”
声音在战场上回荡。
一百步!
一阵稀疏的箭矢忽然从流寇人潮中飞出,一名中军官和两匹战马应声中箭。
战马哀鸣倒地,中军官因盔甲保护而未受伤。更多的箭矢开始从人潮后方不断射出,那些中军官只得急忙勒马退回本阵。
一些听到官军喊话的百姓试图趴下,却被身后汹涌的人潮和督战老贼的刀锋逼迫着继续向前。
少数靠近边缘的百姓想往两侧逃离,眨眼间便被追上的流寇乱刀砍死。
在这些可怜百姓的后方,上千名流寇老贼中的数百弓手,趁机逼近,向着明军严整的队列开始了密集的抛射!
霎时间,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然后落下,划出弧线,然后带着死亡的尖啸迎头扎下。
前排的火铳手们纷纷低下头,用斗笠盔护住面目,但仍有零星几个士兵被箭矢射中无甲保护的肢体,发出闷哼。
察觉官军形成一线,前面都是端着火铳的暗甲火铳手,似乎真的要无差别攻击,百姓中的哭喊声更加绝望。
而他们身后督战的流寇则更加疯狂地砍杀驱赶。与此同时,又一轮灼热的炮弹尖啸着落入人群,带起一蓬蓬血肉残肢。
这两三千可怜的百姓,如同置身于残酷的磨盘之中,同时承受着来自前后双方的无情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