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俯身拾取,只将视线从那裂痕上移开,转身离去。校场的尘灰仍在风中翻卷,但将士们的脚步早已远去。我独自走向小隆德的方向,银白长袍拂过焦土,不染灰烬,却压不住脚步的沉重。
丙字三坑的矿道口已封,火纹石板覆盖其上,铭刻着镇压之咒。我停步于残碑前,碑面刻名模糊,雨水与硝烟蚀去了许多名字。我蹲下,指尖划过一道深痕,灰屑簌簌落下。这碑原为阵亡者立,如今却成了无人祭拜的废石。一名矿工的儿子死在这里,而他的父亲昨夜梦见地底传来暗号——三长两短,再三长。那是求救,也是警告。
我起身,继续前行。废墟间无哀嚎,亦无哭声,只有风穿过断墙的低鸣。一座倒塌的祠堂前,初火坛残存一角,余烬未灭,仅一点暗红,在灰堆深处缓缓呼吸。
哈维尔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未穿披风,肩甲微斜,手中握着一卷简报,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工部勘察丙字三坑下层,”他低声,“岩层有空腔,非自然形成。三日前夜,守陵者臂环集体微颤,持续两刻。”
我未回头。“可查出震源?”
“不能。地脉紊乱,信号杂乱。但……”他顿了顿,“臂环共鸣,非虚妄。”
我闭目片刻。那些伤者,那些断臂独眼之人,他们的残躯仍与地底相连。他们曾浴火而生,如今火熄,却仍能感知火未熄尽之处。
“残魂呢?”我问。
“四贵族已携赐物离境。威尔斯部走东路,绕行北岭,昨日过古道岔口,未报行程变更。”哈维尔声音平稳,但语速略缓,似有保留。
我睁眼。“你说完了吗?”
他静立片刻,终未取出袖中另纸。“仅此。”
我知他所隐。哈维尔从不越言,亦从不欺瞒。他只报确证之事,其余留于心,待我自察。这正是我最倚重他的原因。
我步入祠堂遗址,跪坐于初火坛前。余烬微光映在王冠上,初火结晶忽明忽暗,仿佛与地底某处共振。我取下王冠,置于坛边。它轻如枯骨,却曾压过无数人的命运。
火可焚敌,亦可焚心。我曾以火立威,以战止战。古龙之役,我率众焚其鳞,断其翼,终使天地归序。小隆德叛乱,我联合四贵,以势压之,以谋破之,终令乱臣伏诛。然今日之乱,非自外生,而是自内溃。
百姓说,叛军烧粮,税吏照样征粮。村老递来油布信,言前年便有流民报地动,却被以“妄言者斩”镇压。官吏闭塞民声,军权压制异议,神国之墙,早已裂于根基。
我赐四贵初火残魂,以酬其功。然此残魂本为神国秘藏,象征权柄与信诺。今流落边陲,若被用于私谋,或引动地脉异变,祸患将不可测。我本欲以赏赐安其心,却或许已播下新的乱种。
哈维尔立于身后,未语。他知我在思何事。
“你可曾问过,”我低声道,“为何守陵者能感地动,而宫中司测者却无觉?”
“因他们曾濒死。”哈维尔回答,“火熄者近死,魂与地脉相连。活人耳目闭塞,唯残躯能听幽微。”
我缓缓点头。健全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唯有失去者,才真正看见黑暗的轮廓。
“那么,”我继续问,“若地底真有人敲击,是谁在敲?为何敲?”
“不知。”他说,“但臂环颤动,非一人之幻。十二岗守陵者皆有感,方位指向丙字三坑以西三里。”
我沉默良久。那片区域原为古矿,后因塌方废弃。若有人潜入,必经密道。若密道未毁,而地底空腔确为人工开凿……则叛乱未成于明,却延于暗。
我伸手探入灰烬,指尖触到一丝余温。初火将熄,非因无人添薪,而是薪尽。我曾以为,只要火不灭,秩序便不崩。然火若只靠掠夺他地薪柴维持,终有一日,火势未衰,人心已寒。
我不能再以战立威。
以战止战,战不止。唯有防乱于未萌,察变于未形,方能护此残火不灭。
我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背面刻着“守界者”三字,是昨夜从教习团名册中取下的样本。我将其置于初火坛中央,覆盖在余烬之上。
“传令工部,重开丙字三坑表层,非为采矿,只为勘察。我深知此举或许会触动一些势力,但为查明真相,护佑神国安宁,不得不为之。”
“另设哨岗十二,由火熄者轮值,不得由军士替代。任何人欲入坑,须持铜牌为信。”
“若有人拒交铜牌?”
“那便是心虚。”我直视他,“心虚者,必有所藏。”
他领命,转身欲行。
“等等。”我叫住他,“那少年兵的母亲所递泥板,还在吗?”
“在。书记官已归档。”
“取来。”
片刻后,泥板呈至。刻字歪斜:“吾儿归来,饭已温。”字迹深而急,似在颤抖中刻成。
我指尖抚过那凹痕,久久未语。
“寻她。”我说,“若她尚在,赐粮一石,布两匹。若已亡……立碑。”
哈维尔接过泥板,未问缘由。
待他离去,我独坐于坛前。风从废墟间穿过,吹动灰烬,铜牌轻颤了一下。
我闭目。
地底深处,又传来一次震动。
极细微,如脉搏跳动。
铜牌边缘,一丝裂痕悄然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