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了望塔第三级石阶上,掌心那道裂口已不再渗血,只留下一道暗红的湿痕,像初火熄灭前最后一缕余温。风裹挟着比昨夜更浓的腐叶与铁锈气息,从北面吹来——那是战争即将降临的预兆,不是靠嗅觉,而是靠骨髓里沉睡的战栗感知到的。
营地中篝火未熄,火光跳跃在每一张脸上,映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我并未下塔,只是俯身扶住冰冷的石栏,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火堆旁的身影。他们中有新兵,也有老兵;有曾动摇者,也有始终如一的忠诚之士。此刻,他们的呼吸节奏并不一致,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沉默擦拭武器,还有人盯着火焰发呆——那是恐惧尚未被点燃前最脆弱的模样。
翁斯坦不知何时策马入营,金甲未卸,肩甲缺口处仍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他没有高声呼喝,也没有刻意停驻某一处,而是缓缓穿行于阵列之间,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河。当他经过一名蜷腿抱膝的年轻士兵时,勒马停下,俯身递过一只皮囊。
“喝一口。”他说,“不是酒,是药。”
那士兵抬头,眼中尚有未散的惶恐。翁斯坦未等他开口,便道:“你怕得对。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怕,怕到尿湿裤子。可你知道后来怎么了?”
年轻人摇头。
“我发现敌人比我更怕。”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周围几人听见,“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错事,而我们——”他指了过自己胸前的徽记,“我们在守护该守护的东西。”
他策马离开,留下一句话悬在风里:“记住,怕不丢人,清醒地面对恐惧,才能在战场上存活。”
这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这类话,但我仍感到胸口一震。这不是演说,是刀锋磨过骨肉后留下的经验。他一路前行,每到一处,便有人抬头,有人挺直脊背,甚至有老兵主动接过他未说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一名曾被诱惑的将军站在弓弩手营地边缘,手中握着半截断裂的箭杆。他本不必在此时出现,但他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却坚定:“三十年前,神国差点亡于一场雪夜突袭。那时我们只有三千人,敌军五万。你们知道我们怎么赢的吗?不是靠魔法,不是靠神迹——是我们所有人,把盾牌绑在一起,用体温焐热冻僵的手指,然后冲进敌阵,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他举起那截断箭,指向远处山脊:“现在,我们有十万条命,十万颗心。你们告诉我,区区一个威尔斯,配让我们低头吗?”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低吼般的回应。不是整齐划一的口号,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混着怒意、羞耻、悔恨与重新燃起的信念。
我转身下了塔,靴底踏过最后一级石阶时,听见身后传来哈维尔的脚步声。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新的卷轴递给我——上面记录的是东部斥候今晨回报:敌营炊烟彻底中断,矿洞入口附近发现新鲜脚印,数量不多,但方向明确指向隐秘小道。
我将卷轴折好,塞入袖中,走向营地中央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木板尚未完全固定,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大地在提醒我:这不是仪式,这是生死。
士兵们陆续聚拢,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站直身体。那些曾低头的人,如今昂起了头;那些曾游移的目光,此刻汇聚成一片燃烧的海。
我抬起手,不是为了示意安静,而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我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裂痕。它不再流血,却隐隐作痛,像某种活着的印记。
“昨夜我流血了。”我说,“不是因为伤,是因为这双手太久没握紧过剑柄。你们之中,有人曾背叛,有人曾怀疑,有人至今仍在害怕。但今天,我不问过去,只问现在——你们是否愿意,为神国再战一次?”
没有人立刻回答。
直到一名满脸胡茬的老兵走出队列,单膝跪地,将战旗插进泥土,双手抱拳置于膝前。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整片营地如同麦田般伏下,十万条脊梁弯成同一道弧线。
我没有让他们起身。
我只是拔出佩剑,剑身在晨光中泛出冷冽的银白。昨夜剑身上的裂痕依旧,上面的薄茧愈发明显,那是握剑太久留下的痕迹,也是战士活着的证明。
我将剑尖指向东方初升的微光,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
“联盟稳,士气涨,此战必胜。”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名传令兵奔至台下,单膝跪地,嘴唇微张,似要汇报什么。
但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营地最西侧的一名士兵身上——他正低头整理背包,动作迟缓,仿佛刻意避开人群视线。而他腰间佩剑的护手上,刻着一道极细的纹路,形状诡异,不似神国徽记,倒像是某种古老契约的符号。
他察觉到我的注视,猛然抬头。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他喉结动了动,右手本能地按向剑柄。
剑未出鞘。
风却骤停。
他的手指在护手上掐出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