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社团风云,智识交锋
1981年10月的第一个周六,秋意正浓,细雨如丝。
张芳芳抱着一摞《世界经济导报》,脚步匆匆地穿过上海财经学院的校园。
经济研讨社的例会定在下午两点,她向来注重准备工作,特意提前半小时赶到,为的就是能提前布置好投影设备。
走进教室,社长陈立明正在黑板上认真地画着曼德尔曲线,见她进来,停下手中的粉笔,轻轻敲了敲讲台,问道:“芳芳,今天咱们讨论双轨制存废问题,你打算从什么角度切入呀?”
“我想结合社队企业的实际案例。”张芳芳一边回答,一边将资料摆放在讲台上,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庆丰农机厂成本报表的复印件,神情专注地说道:“去年柳氏公司在钢材黑市采购的价格,比计划价高出37%,这种价格扭曲传递出的错误市场信号,正实实在在地伤害着实体经济。”
“侬这数据靠得住伐?”来自青浦的王建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带着几分质疑说道:“我阿爸在物资局工作,他讲现在计划内钢材调拨率比五年前提高了15%呢。”
张芳芳正要开口反驳,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穿着米色风衣的陈宇航夹着几本英文期刊走了进来,腋下还稳稳地夹着个索尼录音机。
伴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研讨会正式拉开帷幕。张芳芳率先发言,她的观点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来自虹口的李雪梅率先发难,质疑道:“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种提法太超前了吧,难道要把国企一股脑推向自由竞争的丛林,任其自生自灭?”
她身后的男生也跟着举起手中的《红旗》杂志,振振有词地说道:“马克思说过,计划经济可是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
“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张芳芳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拍案而起,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她迅速调出柳氏公司的利润表投影,手指向幕布,大声说道:“大家请看,当社办企业能够以市场价采购钢材时,它们的利润率比依赖计划配额的国企高出22%。这足以说明市场机制在提升效率方面更具优势。”
就在这时,陈宇航突然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教室里顿时响起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短缺经济学》的录音片段。“听,科尔奈教授说,计划经济的短缺本质上是制度性的……”他的上海话中带着淡淡的英式发音,别有一番风味,“张同学的数据恰好为这一观点提供了有力的印证。”
研讨会结束后,陈宇航快步追上张芳芳,热情地邀请道:“一起去我家喝下午茶吧,我父亲刚从香港带回一套《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两人撑起伞,并肩穿过复兴西路。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金黄的落叶在积水里打着旋儿,仿佛在诉说着秋天的故事。
陈宇航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树上的悬铃木,说道:“你看,这种悬铃木的果球其实是天然的测雨器呢。”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陈宅。这是一栋带着花园的老洋房,古朴而典雅。走进客厅,整面墙的书架直达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散发着浓郁的书香气息。
陈父穿着中式对襟褂子,正专注地写着书法,见他们进来,微笑着用镇纸压住宣纸,招呼道:“小宇总在我面前夸你是个有见地的姑娘,来,尝尝我新得的凤凰单丛。”
张芳芳双手捧着青花瓷杯,静静聆听陈父讲述1947年上海金圆券改革的往事。“当年蒋经国打虎,本是雄心勃勃,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放过了孔家的扬子公司……”
老人轻轻用茶匙在茶汤里划出一圈圈涟漪,感慨地说道,“经济改革想要触动既得利益集团,谈何容易啊。”
陈宇航则从书房抱出一叠外文期刊,递给张芳芳:“这些是父亲托人从伦敦寄来的《经济学人》合订本,你慢慢看。”
回到学校宿舍,张芳芳在台灯柔和的灯光下,摊开陈宇航赠送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她认真阅读着,在“创造性破坏”章节旁,工工整整地写下批注,“社办企业对国企的冲击,恰似熊彼特所言的创新风暴。”
突然,楼下传来收废品的梆子声。张芳芳好奇地探头望去,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翻捡着垃圾桶。
她不禁想起陈父说的“经济转型期的阵痛”,于是在笔记本上画下供需曲线,仔细地标注出“体制内既得利益者”与“市场新生力量”的博弈区间。
两周后的周末,陈宇航又邀请张芳芳参加在外滩举办的经济学沙龙。二十多位青年学者围坐在和平饭店的咖啡厅里,气氛热烈。
来自英国剑桥大学的访问教授正在讲解“价格闯关”理论。张芳芳思索片刻,用流利的英语提问:“教授,您如何看待中国双轨制下的‘官倒’现象呢?”
“这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阶段的必然产物。”教授一边用银匙轻轻搅动着咖啡,一边从容地回答,“就像英国撒切尔夫人推行私有化时,也出现过类似‘肥猫’的现象。关键在于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监管机制。”
陈宇航紧接着插话,“但中国的情况更为复杂,权力寻租与腐败问题相互交织……”
沙龙结束后,傍晚时分,张芳芳乘坐公交车返回校园。
女生宿舍里,张芳芳和刘爱玲压低声音,热烈地讨论着沙龙上的见闻。“那个英国教授说的‘帕累托改进’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刘爱玲一边啃着酱鸭翅膀,一边好奇地问。
张芳芳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蛋糕,耐心解释道:“就是在不损害任何人利益的前提下,把蛋糕做得更大,让大家都能受益。”
“那我们现在的改革算是帕累托改进吗?”刘爱玲将鸭骨头扔进搪瓷盆,疑惑地问道:“我老家的国营纺织厂连年亏损,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张芳芳轻轻合上《改革的逻辑》,思考片刻后说道:“或许严格意义上不算,但至少是卡尔多 - 希克斯改进——也就是受益者有能力补偿受损者。”
此后,陈宇航有时还会给张芳芳带来新的经济学着作。某个飘雪的午后,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陈宇航抱着一本《经济发展理论》,顶着风雪匆匆赶来,“这本书里熊彼特的创新理论,或许能帮你更好地分析社办企业的发展路径。”
张芳芳轻轻翻开扉页,发现上面有陈父用毛笔题写的“经世致用”四个字,笔力苍劲,寓意深远。
“我父亲说,真正的经济学家要脚踩泥土,深入实际。”陈宇航呵出一口白气,笑着说道:“他让我下周带你去青浦的社办企业调研。”
张芳芳惊喜地接过调研提纲,上面详细列着纺织厂、农机厂、砖瓦厂等六家企业。看着这份提纲,她不禁想起柳加林在庆丰的建筑公司,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调研那天,张芳芳穿着柳依依亲手织的红毛衣,跟着陈宇航走进青浦的一家纺织厂。厂长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无奈地说道:“我们只能偷偷用计划内原料生产外销产品,不然实在难以为继啊。”
陈宇航迅速用相机记录下车间里生锈的设备,张芳芳则在笔记本上快速计算黑市交易对企业利润的影响。
就在这时,车间主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焦急地喊道:“不好了,市经委的人来突击检查了!”
陈宇航反应迅速,立刻收起相机,张芳芳也急忙把账本塞进棉袄里,两人跟着工人从侧门匆匆溜了出去。
回到学校后,张芳芳和陈宇航全身心投入到撰写《双轨制下的社办企业生存之道》的工作中。
他们凭借详实的数据有力地证明,尽管社办企业面临着原材料短缺和政策歧视等诸多困境,但通过灵活的市场策略,依然实现了年均35%的增长率。陈父在审稿时,满意地批注:“此文可呈送体改委参考。”
研讨会宣读论文那天,张芳芳身着藏青套装,显得格外干练。当她读到“社办企业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破冰船”时,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周教授在点评时,赞许地说:“这篇论文让我想起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都是从田野调查中提炼出的宝贵真知灼见。”
这晚,张芳芳坐在桌前,在给柳加林的信中写道:“加林,陈宇航父亲说浦东将来可能成为新的经济特区,我们的社办项目或许可以考虑向这方向拓展。陈宇航邀请我毕业后加入他父亲的咨询公司,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打造属于我们的商业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