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深秋,总带着一股英雄迟暮般的肃杀。就在北疆的文化纽带随着佛寺钟声悄然延伸,经济脉络依托互市信用旗愈发稳固之际,一个来自草原东部的噩耗,如同突如其来的寒流,冻结了蓟州城初现的暖意——“苍狼”巴特尔,那位曾与朱宸瑄浑河盟誓、雄踞一方的草原枭雄,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不是战死于沙场,而是因多年前积累的旧伤,在缠绵病榻数月后,于他的金顶王帐内,溘然长逝。
巴特尔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病痛与忧虑中度过的。哈森叛乱虽被北疆出兵平定,但那一役如同致命的重击,彻底摧垮了他本就因年老和旧伤而衰败的身体。更重要的是,叛乱暴露了他对部落掌控力的衰弱,也深深刺痛了他作为一代雄主的骄傲。尽管有《浑河新约》下北疆的庇护和支持,王庭得以重建,部落得以存续,但他深知,那个号令群雄、让周边部落俯首的“苍狼部”已然成为过去。
病榻之上,他时常屏退左右,只留最信任的老仆伺候。浑浊的目光时而望向帐顶,仿佛在追忆昔日纵马弯弓、意气风发的岁月;时而又焦虑地转向帐外,那里有他年幼的继承人,以及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哈森残余势力,还有那些在盟约下若隐若现、无处不在的北疆影响力。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却无力改变这衰颓的现实。英雄末路,最是苍凉。
“阿爸……”他年仅十岁的幼子,被匆忙确立为继承人的苏赫巴鲁(意为“猛虎”),怯生生地站在榻前,还不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只觉得往日如山般巍峨的父亲,此刻变得如此脆弱。
巴特尔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枯瘦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记住……北疆……是盟友,也是……猛虎……要……依靠,也要……小心……活下去……带领部落……活下去……”话语未尽,手臂已然垂落,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也随之熄灭。
巴特尔病逝的消息,由苍狼部派出的使者,快马加鞭送到了蓟州镇北王府。使者一身缟素,面带悲戚,呈上的不仅仅是讣告,还有巴特尔临终前留下的、盖有私人印信的一封简短遗书,信中除了托孤之意,更隐晦地表达了对部落未来深深的忧虑。
消息传来,王府上下为之震动。
朱宸瑄拿着那封沉甸甸的讣告和遗书,久久不语。脑海中浮现出浑河岸边,那个豪迈粗犷、与自己歃血为盟的草原汉子形象,与如今病榻上凄凉离世的老人重叠在一起,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老盟友逝去的惋惜,也有对世事无常、英雄易老的感慨。
“传令,北疆上下,为巴特尔首领致哀三日。王府遣使,携重礼,前往王庭吊唁。”朱宸瑄沉声下令,给予了这位老盟友最后的尊荣。
然而,哀悼之外,一个更加现实和严峻的问题,立刻摆在了朱宸瑄和所有北疆决策者的面前:巴特尔这头维系草原东部势力平衡的“老狼”已然倒下,留下一个主少国疑、内部不稳、且被《浑河新约》深度捆绑的苍狼部。这个巨大的权力真空,该如何填补?北疆,又该何去何从?
依旧是那间决定北疆命运的议事堂,气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巴特尔的死,如同推倒了一块关键的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系列连锁的战略难题。
以韩振云及部分少壮派将领为首的激进声音再次响起:“王爷!巴特尔已死,其子年幼,根本无法掌控局面。哈森残余仍在北方虎视眈眈,部落内部亦多有不服者。此时正是天赐良机!我北疆应立刻增兵定北堡,以‘协助稳定、防止叛乱’为名,全面接管苍狼部军政大权,将其彻底纳入我北疆直辖!如此,可一劳永逸解决东部边患,将广袤草原子民、牛羊马匹尽收囊中,我北疆实力必将大增!”
这番言论充满了开疆拓土的诱惑,引得不少人心动。直接吞并,看似是最直接、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但反对的声音同样强烈。王府长史忧心忡忡:“万万不可!吞并易,消化难!苍狼部虽弱,其部民桀骜,崇尚自由,岂会甘心受我汉官直接管辖?若强行吞并,必激起强烈反抗,届时烽烟四起,我北疆将陷入平叛泥潭,耗资靡费,死伤无数!更恐引起草原其他部落兔死狐悲之心,促使他们联合对抗我北疆,岂非得不偿失?”
另有熟悉草原事务的官员补充:“况且,《浑河新约》尚在,我北疆乃以盟友庇护者身份介入。若骤然吞并,便是背信弃义,失信于草原诸部,日后还有谁敢与我结盟?王爷仁德之名,亦将受损。”
还有人道出了更深层的忧虑:“即便勉强吞并成功,治理如此广袤而文化迥异的草原,需要投入多少官吏、多少军队?其产出能否覆盖投入?是否会反过来拖累我北疆内政?”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彻底吞并”与“继续维持藩属,扶持代理人”之间。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朱宸瑄端坐主位,面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深邃,显然内心也在经历着激烈的权衡。他将目光投向一直凝神静听的苏雪凝。
苏雪凝感受到丈夫的目光,缓缓起身,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清泉流淌过燥热的争论场:“诸位大人,巴特尔首领之逝,确是我北疆面临之重大转折。然,无论是急于吞并,或是固守旧策,恐皆非万全之选。”
她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指向草原东部:“彻底吞并,看似一步登天,实则风险巨大,如长史所言,恐引发全面动荡,使我北疆成为众矢之的,且治理成本高昂,短期内恐难见其利。而若仅仅维持现状,扶持一幼主,其能否压服内部?能否抵御外敌?若其不堪扶持,或被人架空,甚至倒向哈森或喀尔喀部,则我北疆在草原东部之经营,将前功尽弃,定北堡亦成孤岛。”
她的话点明了两种极端选择下的巨大风险,让众人陷入沉思。
“故而,”苏雪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妾身以为,当跳出‘吞并与不吞’之窠臼,寻求第三条路——一种既能深度控制,又能降低直接治理成本与反抗风险,更能维系我北疆‘守信重义’之名的策略。”
她停顿片刻,掷地有声道:“此策,或可名为——‘分而治之,监护统领’。”
“‘分而治之,监护统领’?”朱宸瑄重复着这八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正是。”苏雪凝进一步阐述,“巴特尔一死,苍狼部内部本就存在的各种矛盾(如亲近北疆者与怀念旧俗者、各大贵族家族间的权力争夺)必然浮上水面。我北疆不必强行将其拧成一股绳,反而可以顺势而为,支持其内部有威望、且愿意效忠王府的贵族,将原本统一的苍狼部,拆分为两到三个实力相当、互不统属的部族。比如,支持巴特尔幼子苏赫巴鲁继承王庭核心部众,再扶持另外两位态度恭顺的贵族,分掌其余部分。”
“如此一来,”她继续分析,“拆分后的各部,实力削弱,彼此制衡,任何一部都无力单独对抗北疆,亦难以威胁周边。他们为了自身生存和发展,将更加依赖我北疆的仲裁与支持。而我北疆,则可以‘监护’巴特尔幼子、维护《浑河新约》为名,通过定北堡驻军、掌控互市、派遣顾问等方式,牢牢掌控各部的外交、军事与经济命脉,实现事实上的统治,却无需承担直接管理的巨大成本和反抗压力。此乃以夷制夷,坐收渔利之上策。”
议事堂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着苏雪凝这大胆而缜密的策略。这确实是一条介于吞并与放任之间的精妙道路,既最大限度地获取了利益,又将风险和成本降到了最低。
朱宸瑄沉吟良久,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看向苏雪凝,眼中充满了赞赏与决断:“王妃之策,深得‘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精髓!此策,可最大程度保全我北疆利益与名声,亦能维系草原东部之均势!便依此议!”
他随即下令:“即刻以王府名义,起草文书,宣告草原:北疆谨守盟约,承认苏赫巴鲁之合法继承权,并将派遣重臣及精锐,常驻王庭,‘辅佐’幼主,维护部落稳定与商路安全。同时,密令韩振云,加强定北堡戒备,并暗中接触苍狼部内有影响力的贵族……”
狼王陨落,留下的不仅是哀伤,更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权力棋局。而朱宸瑄与苏雪凝,已然找到了落子的方向。一场围绕草原东部未来命运的政治博弈,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