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那碗她没怎么碰的饭菜早就凉透。
苏晚晚坐在床沿，双脚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烛火在桌上轻轻摇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壁上交缠，舞动，像两只无声厮杀的野兽。
叶孤城没有看她。
他正在收拾另一个房间里的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
几本书，一个笔洗，几件换洗的衣服。
他把书一本本码好，放进书箱。
他把笔洗擦干净，放在窗台上。
然后，他抱着他那床薄薄的被褥和枕头，走进了苏晚晚的房间。
苏晚晚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走到床边。
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手，把他那个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放在了她的枕头旁边。
两个枕头并排靠在一起。
像两个亲密无间的爱人。
苏晚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相公…那个房间，我…我每天都有打扫，很干净的。”
叶孤城铺着被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她。
烛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我知道。”
他回答。
“那…那你为什么…”
“我们是夫妻。”
他开口，声音平淡，却斩断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
一个她以为可以暂时忽略，却被他血淋淋撕开，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是啊。
夫妻。
新婚之夜后，他们分房而居，是她耍的小聪明，也是他对她那点微不足道反抗的纵容。
现在，他不想再纵容了。
王大虎的死，像一声号令。
游戏结束了。
他把被子铺好，然后很自然地脱下外衫，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
他的身材很好，清瘦，却不羸弱，宽肩窄腰，线条流畅。
苏晚晚不敢再看，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听见他吹熄了蜡烛。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她听见他走到床边，听见床板轻微的吱呀声。
他躺了下来。
就在她身边。
中间只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能闻到他呼吸间那股清冷的墨香，混杂着一丝，她不敢去深想的，风尘的味道。
苏晚晚僵硬得像一截木头。
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身边的这头猛兽。
黑暗中，她听见他翻了个身，面朝向她。
一只手，伸了过来。
没有触碰她，只是轻轻地，将被角往她这边拉了拉，盖住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睡吧。”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
苏晚晚闭上眼睛。
眼泪，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过脸颊，浸湿了枕头的一角。
她知道。
从今晚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座名为“家”的牢笼，最后一道门，也已经对她关上了。
…
那晚之后，苏晚晚变了。
她不再试图耍任何小聪明。
也不再用那些夸张的演技去试探什么。
她变得安静，温顺。
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爪牙和利齿的猫，收敛起所有的野性，只剩下柔软的皮毛和无害的眼神。
她每天按时起床，为他准备早饭。
他去学堂后，她便打扫庭院，清洗衣物，然后坐在院子里，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土地发呆。
他回家时，晚饭已经摆在桌上。
热气腾腾。
他吃饭，她便在一旁为他布菜。
他看书，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做些针线活，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呆。
她的话变得很少。
脸上也很少再有那种鲜活灵动的表情。
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低着头，温顺地，沉默地，扮演着一个无可挑剔的“贤妻”。
叶孤城似乎对她这样的转变很满意。
他对她的态度，也从之前那种带着审视和疏离的“相敬如宾”，变成了一种名正言顺的掌控。
他不再分房睡。
每天晚上，他都会准时回到这个房间，躺在她身边。
他没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最多，只是在她睡着后，将她揽进怀里，像抱着一个大型的、有温度的抱枕。
可那种无处不在的掌控感，却比任何实质性的侵犯，都更让苏晚晚感到窒息。
他会过问她白天的所有事情。
“今天有人来过吗？”
他一边喝着她盛的汤，一边随意地问。
“没…没有。”苏晚晚低着头回答。
“院子里的草，好像又长高了些。”
“我…我明天就拔。”
“嗯。”
他不再多说。
但苏晚晚知道，他那双眼睛，已经将这个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巡视了一遍。
他甚至会检查她从镇上买回来的东西。
那天，她去镇上买了些盐和针线。
回来时，叶孤城已经坐在院子里等她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布包，打开，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
一小包盐。
几卷棉线。
还有一小块她给自己买的，最便宜的粗布，想给自己做件换洗的衣服。
他的手指，在那块粗糙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下次，不要买这种了。”他说。
苏晚晚的心一紧。“可是…这个便宜。”
“我不缺这点钱。”
他把那块粗布放到一边，像是扔掉什么垃圾。
第二天，他从镇上回来，扔给她一个包裹。
苏晚晚打开。
里面是一匹上好的湖蓝色丝绸，光滑柔软，在阳光下泛着水一样的光泽。
“做件衣服穿。”
他语气平淡，仿佛给她的不是一匹普通农人一辈子都买不起的丝绸，而是一棵不值钱的白菜。
苏晚晚抱着那匹冰凉丝滑的绸缎，手指收紧。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相公。”
她知道，这不是礼物。
这是投喂。
是主人对自己豢养的宠物，进行的例行赏赐。
是提醒，也是警告。
提醒她，她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给予。
警告她，不要再有任何，超出他掌控范围的想法和举动。
这是一种甜蜜的毒药。
一个用宠爱和纵容，精心打造的，华丽的囚笼。
她只能接受。
然后用这匹丝绸，给自己做一件更合身的囚衣。
这期间，那个该死的系统，一次都没有再响过。
它就像是彻底死机了一样，安静得可怕。
仿佛在静静地观察着她，看着她是如何一步步，被“改造”成一个合格的、温顺的、彻底失去自我的笼中雀。
苏晚晚的内心，就在这种极致的恐惧，和暂时的安逸中，反复拉扯，备受煎熬。
她甚至有时候会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
这样…好像也不错。
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不用再面对村霸的骚扰，有吃有穿，还有一个英俊得不像真人的相公。
只要她够听话，够温顺，她就能安稳地活下去。
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王大虎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和叶孤城那句“以后不会再有人烦你了”的轻描淡写，就会同时在她脑海里炸开。
将她那点可悲的自欺欺人，炸得粉碎。
跑。
必须跑。
这个念头，非但没有因为眼前的安逸而熄灭，反而因为这种令人窒息的掌控，变得愈发强烈和清晰。
它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而她希望的载体，就在后院那片被她翻松过的黑土地下。
她每天都会趁着叶孤城不在的时候，去看上几眼。
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她蹲在那里，盯着那片平平无奇的土地，眼神执拗又疯狂。
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祈祷着神迹的降临。
快一点。
再快一点发芽。
只要你们长出来，只要我有了资本，我就跑。
跑到天涯海角。
跑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发誓。
…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
苏晚晚又蹲在了那片地头。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扒开表层的土壤。
什么都没有。
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把土又重新盖了回去。
“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苏晚晚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她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兔子，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他…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学堂不是要到傍晚才散学吗？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
最后，停在了她的身边。
一双黑色的，绣着祥云暗纹的皂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我问你，在看什么？”
叶孤城的声音，依旧是温润的，清泉一般。
可苏晚晚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冷意。
她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站起身，不敢回头看他，只是低着头，声音干涩。
“没…没什么。我就是看看…看看这地，能不能种点什么。”
“哦？”叶孤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兴味，“那你想种点什么？”
“种…种点花吧。”
苏晚晚脱口而出。
这是一个无比拙劣的谎言。
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个连饭都快吃不饱的农家小院，不种菜，去种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
“花？”
叶孤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微笑，而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愉悦的，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让苏晚晚毛骨悚然。
她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戏台上，所有可笑的心思，都被台下那个唯一的观众，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到那片地前，弯下腰。
修长的手指，拂过她刚刚扒开又掩上的那块土壤。
“种花好啊。”
他慢悠悠地说。
“只是这花期太短，开了又谢，未免可惜。”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穿过沉沉的暮色，望向她。
“不如，种些更实在的东西。”
他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刀，要将她的灵魂，一片片剥开，看个究竟。
“告诉我，晚晚。”
“你在这片地里，到底埋了什么宝贝？”
他的语气，轻得像在耳边呢喃的情话。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苏晚晚的心上。
完了。
他什么都察觉到了。
他早就察觉到她每天鬼鬼祟祟地来看这片地。
他就是不动声色，等着她自己露出马脚。
等着，看她这场独角戏，要怎么演下去！
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和巨大的屈辱，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这些天辛苦维持的温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她拼命地仰着头，想把眼泪逼回去。
可没用。
那些滚烫的液体，还是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滑落，划过她苍白的脸。
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被撕碎的落叶。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叶孤城看着她这个样子，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
“哭什么。”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见的心疼。
“不过是几颗种子，值得你哭成这样？”
他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怕。”
他在她耳边低语。
“你想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
“不管你在这地里种下了什么，是能吃饱肚子的粮食，还是能换钱的宝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都会帮你。”
“帮你浇水，帮你施肥，帮你赶走所有想偷走它的虫子。”
“我会让它，长成你最想要的样子。”
苏晚晚在他怀里，停止了颤抖。
她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听懂了。
她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他不是在安慰她。
他是在告诉她。
你的那点小心思，你的那个逃跑计划，你的所有希望…
我都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要参与进来。
我要亲手帮你，浇灌你的希望。
然后，再亲手，将它连根拔起，摔在你面前。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的世界里，只能有我。
你的一切，都将由我掌控。
包括你的绝望。
…
那天晚上，苏考晚发起了高烧。
她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像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王大虎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一会儿是叶孤城那双含笑的，却比寒冰还要冷的眼睛。
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喊着“不要…不要过来…”。
黑暗中，总有一双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用湿润的布巾，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
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低语。
“晚晚，别怕。”
“我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从混沌中，艰难地睁开双眼。
天，已经亮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
她偏过头。
叶孤城就趴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英俊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蹙着。
一夜没睡吗？
苏晚晚看着他，眼神复杂。
这个男人。
他亲手将她推入地狱。
却又在她坠落的时候，笨拙地，想要伸手接住她。
他是魔鬼。
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叶孤生似乎有所察觉，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清冷和疏离的眸子，在看到她醒来的一瞬间，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 的光亮。
是欣喜。
“晚晚，你醒了？”
他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带着一丝沙哑。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难受吗？”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
“好像退烧了。”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不像作假。
苏晚晚看着他，没有说话。
叶孤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我…我去给你端药。”
他说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
苏晚晚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皱巴巴的，沾了些尘土和草屑。
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苏晚晚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去想逃跑，也没有去想那些土豆。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叶孤城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走了回来。
他坐在床边，用勺子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吹了吹，然后递到她嘴边。
“来，把药喝了。”
他的动作，熟练又自然。
苏晚晚没有反抗，顺从地张开嘴，把那勺苦涩的药汁，喝了下去。
一碗药，很快见底。
叶孤城放下碗，又端来一碗白粥。
“吃点东西。”
苏晚晚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不行。”叶孤城的语气不容置喙，“必须吃。”
他舀起一勺粥，像喂药一样，递到她嘴边。
苏晚
晚偏过头，躲开了。
叶孤城的眉头，皱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一个固执地喂。
一个固执地躲。
过了半晌，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放下了碗。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苏晚晚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疲惫的妥协。
“晚晚。”
他轻声说。
“别这样折磨自己，也别折磨我，好不好？”
苏晚晚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
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慢慢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
“你不想吃，就不吃吧。”
“好好休息。”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地带上。
苏-晚晚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愣了许久。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忽然发现。
她好像，不只是害怕他了。
而这种除了害怕之外多出来的不知名情绪，比单纯的恐惧，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以为这个牢笼，是冰冷坚硬的。
可他现在，却要用柔情和宠溺，把它打造成一个温暖的，舒适的，让她沉溺其中，再也不想离开的…温柔乡。
杀人，诛心。
好狠的手段。
苏晚晚闭上眼，一行清泪滑落。
而她不知道的是。
门外，叶孤城并没有走远。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地站着，听着房间里传出的，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那双垂下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比黑夜，更浓重的，痛苦和挣扎。
许久，他抬起手，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
那里正传来一阵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进去。
他不懂。
他明明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他想给她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
为什么，她看起来，却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