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大河是三天后回来的。回村的牛车上,除了他,还坐着两个紧紧挨在一起、几乎缩成两团的小身影。她们身上裹着冷大河临时在县城估衣铺买的两套最便宜的粗布衣裳,宽宽大大,更衬得人形销骨立。头发被冷大嫂周桂香用旧布巾勉强包着,露出两张小得可怜、瘦得脱相的脸。眼睛因为瘦而显得极大,却空洞无神,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自卑。她们不敢看路边任何事物,只是低着头,死死攥着彼此的手,指节泛白。
牛车驶进清河村,熟悉的景物似乎让她们更加紧张。二妹的身体微微发抖,幺妹则把脸几乎埋进姐姐的臂弯里。村里有人看见,停下脚步,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瞧见没?大河接回来了。”
“哎呦,造孽哦,看把孩子磋磨成啥样了……”
“可不是,王翠花和冷二江作死,苦了孩子。”
“也就凌乡君和大河两口子仁义……”
这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得两个女孩头垂得更低。她们听得出那些话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对她们爹娘的鄙夷和对自己处境的窥探。她们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太阳底下,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刺。
牛车停在了冷大河家院门口。周桂香已经得了信,带着大丫二丫等在门口,脸上带着刻意放柔的、却还是有些局促的笑容。冷母江氏也从小儿子家赶了过来,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看着两个孙女的模样,眼圈先红了,又强行忍住。
“到了,下来吧。”冷大河的声音尽量放得轻缓,自己先跳下车,然后伸手去扶两个孩子。
二妹迟疑着,颤抖着伸出一只细瘦如柴的手,被冷大河宽厚粗糙的大掌握住,轻轻扶了下来。幺妹则死死扒着车板,不敢动,是周桂香上前,半抱半扶地把她弄了下来。幺妹脚一沾地,就像受惊的小兔子,立刻躲到二妹身后,只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
“进屋,进屋说话。”冷大河把牛车拴好,示意大家进去。
两个女孩挪着细碎的步子,踏进这个对于她们来说既陌生又似乎潜藏着未知危险的院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两张小凳子,大丫懂事地端来两碗温水。
“先喝口水,一路辛苦了。”周桂香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
二妹迟疑地看着那碗清澈的水,又看看周桂香,再看看冷大河,最后飞快地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又慌忙捂住嘴,害怕地看着众人。幺妹也渴,但只敢小口小口地抿,眼睛却一直紧张地瞟着门口,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江氏看在眼里,心里酸楚得厉害。她上前两步,声音带着哽咽:“二妹,幺妹,别怕,以后……以后你们就住在大伯这儿了。”
二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江氏一眼,又低下头,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幺妹则往后缩了缩。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凌初瑶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家常襦裙,发髻简单,通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却自带一股清冷沉静的气度。她一进来,屋里的气氛似乎都凝滞了一下。
两个女孩更是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们对这个四婶有着本能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就是这个人,让爹娘那么恨,也让她们家破人亡……虽然懵懂的心里也模糊知道些是非,但恐惧是实实在在的。
凌初瑶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在她们枯黄的头发、脏污未洗净的指甲、以及眼中深切的惊惶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转向江氏,开口道:“娘,热水和干净衣服都备好了吧?”
江氏连忙点头:“备好了,在你大嫂灶房里温着呢。”
“嗯,”凌初瑶微微颔首,视线重新落回二妹幺妹身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带她们去,好好洗个澡,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上准备好的新衣服旧衣服都行,要干净的。洗好了,再让大嫂给她们弄点热乎、好消化的东西吃。”
她的话条理清晰,没有任何寒暄或安慰,直接下达指令,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至少对周桂香和江氏来说,知道该怎么做了。
“诶,好,好。”周桂香应着,上前温和地拉住二妹的手,“来,跟大伯娘来,先洗洗干净,舒服。”
二妹被拉着,身体僵硬,却不敢反抗。幺妹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
洗澡的过程起初充满恐惧。面对冒着热气的木盆和陌生的皂角,两个孩子畏缩不前。是大丫和二丫在旁边轻声细语地帮忙,周桂香动作轻柔地给幺妹擦洗,慢慢才让她们放松了一些。温热的水流冲走经年的污垢,也似乎冲淡了一些紧绷的神经。换上虽然半旧但浆洗得干净松软的棉布衣裳时,两个女孩低头看着自己不再破破烂烂的衣角,有些恍惚。
洗干净后,被带到堂屋,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还有两个白面馒头。饭菜的香气让两个孩子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她们却不敢动,只是站着,手指绞着衣角。
江氏红着眼圈,把粥碗往她们面前推了推:“吃吧,孩子,趁热吃。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家了。”
凌初瑶这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过去的事,是你们爹娘自己选的路,后果也由他们自己担了。与你们无关。”
二妹和幺妹猛地抬头看向她。
凌初瑶的目光澄澈,没有怜悯,也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冷家不会饿死自家人。以后,你们就安安心心跟着大伯大伯娘生活。他们忠厚勤恳,你们也要学着安分守己,听话懂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要有数。只要你们本分,冷家就有你们一口饭吃,有你们一件衣穿。”
她的话像一把尺子,清晰地划出了界限。不追究过往,但要求未来。没有虚妄的温情承诺,却给出了最实在的生存保障。
二妹愣愣地看着凌初瑶,又看看桌上冒着热气的粥,再看看旁边虽然紧张却目光温和的大伯、大伯娘、奶奶,还有两个好奇看着她们的堂姐……一个多月的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恐惧绝望,与眼前这干净的衣服、热乎的饭菜、遮风挡雨的屋顶形成的对比太过强烈。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懵懂庆幸,猛地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幺妹也一起跪下,朝着冷大河、周桂香,也朝着江氏和凌初瑶的方向,用力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轻响。幺妹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姐姐磕头。
“起…起来,快起来孩子!”周桂香赶紧去扶,江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凌初瑶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二房的、微不可察的波澜,也彻底平息了。因果已了,孽债自偿。剩下的,是这两个无辜孩子的未来,而她已经给出了起点和规则。她不再多言,对江氏和周桂香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带着婆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堂屋里,只剩下温暖的饭菜香气,和两个终于开始小声啜泣、继而变成嚎啕大哭的女孩。哭声里,是宣泄,是恐惧的释放,或许,也是一点点新生的开始。
此事在清河村迅速传开。人们茶余饭后,无不感叹。
“凌乡君真是仁至义尽了!那样的兄嫂,还能出钱出力把侄女接回来养着。”
“可不是,换个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所以说啊,这人哪,还得行得正坐得直。你看王翠花冷二江,心术不正,害人害己,最后落个啥下场?”
“就是!以后可得管教好自家儿孙,别学那起子黑心肝的!”
“冷大河两口子也厚道,这下多了两张嘴呢……”
屋里,哭声渐歇,两个疲惫不堪的女孩在温暖的炕上沉沉睡去,这是她们离开清河村后,第一个无需担惊受怕、饥寒交迫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