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离开大王庄时，夜色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天上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乌云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是要下雨的征兆。她怀里揣着赵氏“资助”的两个冷硬的窝窝头，穿着一身最利索的旧衣裤，按照赵氏打听来的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清河村方向摸去。
心里像揣了面鼓，咚咚咚地擂个不停。一半是即将见到儿子的急切与渴望，另一半是难以遏制的恐惧。她不断回忆着赵氏的叮嘱：“别怕！那是你儿子！抱了就走，别回头！我们在村东头老槐树那边接应你……” 这话像咒语，给她虚浮的勇气打着气。
脚底的水泡早就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这点疼比起她心里对儿子的思念和那股子“夺回来”的狠劲，简直不值一提。她抄着偏僻的小路，避开可能有人的大路，像一只熟悉地形的夜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沉睡中的清河村。
雨点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开始很小，打在脸上凉丝丝的。王翠花却觉得这雨来得正好，能掩盖脚步声。村口的景象和她离开时已大不相同，那栋气派的青砖瓦房即使在黑夜里也显露出巍然的轮廓，与她记忆中的破旧村落格格不入。那是凌初瑶的家。她恨恨地朝那个方向啐了一口，随即按照计划，绕向村子另一头的老宅区。
冷家老宅黑漆漆的，寂静无声。院墙不高，王翠花很熟悉。她贴着墙根听了半晌，只有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和隐约传来的、老人沉浊的鼾声。她心跳如雷，手脚却异常麻利，寻了处墙角的豁口，费力地翻了进去。落地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泥水溅了一身，她顾不得许多，屏住呼吸，猫着腰摸到正屋的窗下。
窗纸破了个小洞，她凑上去，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勉强能看到炕上的轮廓。冷山和江氏并排躺着，似乎睡得很沉。在炕角，有个小小的襁褓。她的儿子！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轻轻拨开并未闩死的简陋门闩，闪身进屋。屋里混合着老人味、奶味和泥土的气息。她直奔炕角，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襁褓抱了起来。孩子小小的，温热柔软，在睡梦中咂了咂嘴。这一刻，王翠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所有恐惧、艰辛都被这真实的触感驱散。她的儿子！终于回到她怀里了！
她紧紧抱住，转身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人含糊的嘟囔：“这鬼天气，憋死老子了……”
是住在隔壁的邻居，起来起夜！
王翠花魂飞魄散，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只顾着防备冷家老两口，完全忘了这老宅墙薄，隔壁还住着人！
那邻居迷迷糊糊走到院角，正欲解手，忽地瞥见正屋门似乎开了一条缝，里面隐约有个黑影。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确实有人！一个抱着什么东西的黑影！
“谁？！谁在屋里！”邻居瞬间清醒了大半，扯开嗓子大喝一声，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响亮刺耳。
王翠花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计划、什么接应全忘了，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她猛地撞开房门，抱着孩子就往外冲！
“抓贼啊！有贼偷东西！”邻居看清她冲出来的身影，更加确定，一边系裤子一边大喊起来，顺手抄起了墙边立着的扁担。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附近的狗立刻狂吠起来，一家，两家……很快，大半个村子的狗都叫成了一片。紧接着，各处亮起了昏黄的光，有人点亮了油灯，有人提着灯笼、举着火把推门出来。
“怎么回事？”
“贼？在哪？”
“好像是冷家老宅那边！”
人声、狗吠、脚步声，迅速朝着老宅方向汇集。火把的光影在雨幕中晃动，拉长了人们惊疑不定的影子。
王翠花肝胆俱裂，抱着孩子没命地跑。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身上，模糊了视线。地上迅速变得泥泞湿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摔倒，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死死撑住。怀里的孩子似乎被颠簸和周围的嘈杂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的哭声在身后追赶的人听来，无疑是更明确的指向。
“是孩子！偷孩子的贼！”
“快追！别让她跑了！”
“分头堵！她去不了大路！”
王翠花听见身后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已经能照到她踉跄的背影。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慌不择路，本能地朝着村子后山的方向跑去，那边树林密，小路多，或许能甩掉追兵。
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又咸又涩。山路陡峭，平时就不好走，下雨后更是湿滑难行。王翠花手脚并用，狼狈不堪，衣服被树枝划破，脸上手上都添了新伤。怀里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哭声像锥子一样扎着她的耳朵，让她又心疼又烦躁。
“别哭！别哭！娘带你走！娘带你……”她语无伦次地哄着，声音却被风雨和身后的追喊声淹没。
“在前面！上山了！”
“快！拿绳子！棍子！”
“小心点，她抱着孩子！”
火把的光已经逼近，甚至能听到身后有人摔倒又爬起的咒骂声。王翠花回头一瞥，只见几条火龙正迅速顺着山路蜿蜒上来。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完了，被抓住了，偷孩子，还是从冷家偷……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浸猪笼？乱棍打死？
不！不能被抓！她的儿子！她好不容易偷回来的儿子！
极度的恐惧催生出最后一股疯狂的力量。她不再沿着依稀可辨的小路，而是朝着更陡峭、更黑暗的林木深处钻去。荆棘扯烂了她的裤脚，划伤了她的腿，她浑然不觉。
终于，她跑到了一处断崖边。这是后山一处叫“鹰嘴岩”的地方，崖壁陡峭，下面深不见底，只有哗哗的水声传来，是一条雨季水量增大的山涧。平时村民都不会靠近这里。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火把的光已经清晰照亮了她身后几丈远的地方，几个拿着棍棒绳索的青壮村民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将她堵在了崖边。
“站住！把孩子放下！”
“王翠花？是你？！你好大的胆子！”
“快过来！别做傻事！”
村民们认出了她，又惊又怒，试图稳住她。
王翠花背对着悬崖，紧紧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雨水和泪水在她肮脏的脸上横流。她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脸上写满了愤怒、鄙夷和戒备。没有一丝同情，没有一丝余地。
“我的……是我的儿子……”她嘶哑地重复着，眼神涣散，脚下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碎石簌簌滚落崖下。
“孩子是无辜的！你先过来，把孩子给我！”一个年纪稍长的村民试图靠近。
“别过来！”王翠花尖叫一声，又退一步，脚下一滑！
电光石火之间，她身体失去平衡，惊恐地挥舞着手臂，却什么也抓不住。怀里的襁褓脱手飞出，她自己也向后仰倒。
“啊——！”凄厉短促的惨叫，混合着孩子骤然拔高的尖锐啼哭，瞬间被风雨和崖下的水声吞噬。
一切发生得太快。
冲在最前面的村民只来得及扑到崖边，眼睁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在火把摇曳的光晕边缘一闪，便急速坠入下方深沉的黑暗之中。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风雨呼啸，和崖底沉闷的、持续的水流轰鸣。
所有人都僵住了，火把的光映着一张张惨白震惊的脸。
雨，还在无情地下着，冲刷着崖边凌乱的脚印和几块被带落的碎石，仿佛要将刚才那惊心动魄又戛然而止的一幕，彻底抹去。只有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沉默地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