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蜷在冰冷的薄被里，听着隔壁主屋隐约传来的碗筷碰撞声，还有王家两个孩子含糊的抱怨：“娘，粥又稀了！”“吵什么？有的吃就不错了！要不是多了五张白吃饭的嘴……”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王翠花耳朵里。她翻了个身，身下的稻草窸窣作响，腹部残留的隐痛和浑身的酸痛让她一夜难眠。三个女儿挤在她身边，大妹瘦削的脊背紧贴着她，体温微弱得可怜。
天刚亮，赵氏的脚步声就在柴房外响起了。不是催促干活，而是直接推开了那扇漏风的破门。
“翠花，起来，有事跟你说。”赵氏的脸色比往日更沉，三角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王翠花心头一紧，挣扎着坐起身。冷二江已经早早被王大山叫走，柴房里只有她和三个还在睡梦中的女儿。
赵氏抱着胳膊，扫了一眼挤在一起的孩子，压低声音，语气却毫不客气：“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来了快一个月，吃的、用的，哪样不是从我们嘴里省出来的？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喝稀的，我这个当娘的心里头难受！”
王翠花垂下眼皮，声音干涩：“嫂子，我们干活了……”
“干活？”赵氏嗤笑一声，“你那叫干活？洗个衣服慢吞吞，剁个猪草腰来腿不来。冷二江在田里也就是个半劳力，比得上正经长工？更别说还有三个丫头片子，吃得少是不假，可一年年长大，都是赔钱货！”
“嫂子……”王翠花想辩解，却被赵氏不耐烦地打断。
“我不是来跟你诉苦的。”赵氏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又冷酷的意味，“翠花，咱们是实在亲戚，我才给你指条明路。你们这样下去，拖垮我们家，也饿死你们自己。不如……舍一个，保一家。”
王翠花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嫂子……你什么意思？”
赵氏的目光落在睡得正沉的大妹脸上：“大丫头八岁了，能干活，也能卖钱了。前村李牙婆前几日还提过，镇西头孙地主家，想寻个年纪相当的丫头做童养媳。孙家可是有百亩良田的大户，丫头过去，那是掉进福窝里——穿绫罗绸缎，吃白米细面，不比跟着你们在这啃野菜糊糊强？”
“卖……卖女儿？”王翠花的声音发颤，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稻草，“不行！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个人，不是牲口！”
“肉？”赵氏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又赶紧压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就是因为你把她们当‘肉’疼着，才害得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你睁眼看看，她们跟着你有什么好？吃不上饱饭，穿不暖衣裳，将来长大了，还不是随便配个泥腿子，继续过苦日子？卖去孙家，那是给她找条活路！也是给你们剩下的人找条活路！”
王翠花的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乱成一团。大妹睡梦中皱了皱眉，往她身边又靠了靠。这细微的依赖动作，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一个丫头，能换多少粮食，能顶多久嚼用？你是想看着剩下两个也跟着饿死，还是想大家都有口饭吃，熬过这个坎？”赵氏继续进攻，语气放软了些，却更显算计，“再说了，孙家那是正经纳童养媳，是去做未来少奶奶的，又不是卖到窑子里。你这不是害她，是救她，也是救你们全家！”
柴房外传来王大山的咳嗽声，他像是恰好路过，闷声丢下一句：“翠花，你嫂子说的……在理。总要有人先活。”
王翠花浑身冰凉。哥哥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
赵氏见她神色动摇，趁热打铁：“你自己想清楚。是守着五个一起等死，还是舍一个，让剩下四个能活下去？那孙家可是答应给五两银子！五两啊！够你们省吃俭用熬一两年了！你二妹幺妹也能多吃口干的。”
五两银子！王翠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在娘家做姑娘时，她一年到头也摸不到几个铜板。五两银子，能买多少粮食，能扯多少布……
她想起幺妹夜里饿得直哭，想起二妹捡柴火时被荆棘划破的手，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和越来越虚的身体。又想起赵氏描绘的“白米细面”、“绫罗绸缎”……大妹去了，真能过上好日子吗？至少，能吃饱吧？
“当家的……他知道吗？”王翠花哑着嗓子问，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知道，已经是妥协了。
赵氏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昨晚我跟大山跟你哥提过了。他没吭声。不吭声，就是应了。”她拍了拍王翠花的肩膀，“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儿我去张罗，快得很。为了孩子好，也干脆些，别拖泥带水让孩子难受。”
说完，赵氏转身走了，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王翠花瘫坐在稻草上，浑身脱力。她转过头，看着大妹熟睡中尚显稚嫩的脸庞，八岁的孩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大小。她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蜷缩了回来。
晌午过后，李牙婆就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妇人，嘴角有颗黑痣，眼睛像算盘珠一样滴溜溜地转。她先是挑剔地打量了一番被叫到跟前、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妹，捏了捏她的胳膊，看了看牙口，又让她走了几步。
“身子骨是单薄了点，不过模样还算周正，调养调养能行。”李牙婆对赵氏和王翠花说道，声音沙哑，“孙家太太说了，要老实本分的。五两银子，人我这就带走。”
“五两？”赵氏皱眉，“李婆婆，这可是黄花大闺女，去给孙家少爷做童养媳的，将来……”
“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李牙婆摆摆手，“就这个价，不行我再去别家看看，想进孙家门的丫头多的是。”
“行！行！”赵氏连忙答应，推了王翠花一把。
王翠花如梦初醒，看着大妹。大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小脸瞬间煞白，眼里充满了惊恐，猛地扑过来抱住王翠花的腿：“娘！娘我不去！我不去别人家！我听话，我多干活，我少吃点！别卖我！娘——”
孩子的哭喊声凄厉绝望，像刀子一样剐着王翠花的心。二妹和幺妹被这阵势吓住了，躲在柴房门口，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王翠花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她想弯腰抱住女儿，想说“不卖了”，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她看见赵氏警告的眼神，想起空空的米缸，想起自己隐隐作痛的身体和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的力气……
“大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孙家……是好人家，去了……有饭吃，有衣服穿……比跟着爹娘强……”
“我不！我不要！我要跟着娘！娘——”大妹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
李牙婆不耐烦了，朝身后跟着的一个粗壮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走上前，一把抓住大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王翠花身上扯开。
“娘！爹！爹！救我——”大妹拼命挣扎，双脚乱蹬，哭喊着看向四周。冷二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蹲在柴房外的墙角，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没有出声，像一尊沉默的泥塑。
“弟妹！快帮把手！”赵氏喊着，自己也上前帮着那汉子制住哭闹的大妹。
王翠花看着女儿被两个大人像对待不听话的牲口一样拖拽，看着女儿向她伸出的、绝望的小手，看着她哭得扭曲的小脸和满是泪水的眼睛……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一切，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心疼吗？疼。可那疼里面，混杂着更多的东西：对未来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以及一种扭曲的自我安慰——我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少一张嘴，剩下的就能活了……
大妹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院门外。柴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二妹和幺妹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王翠花慢慢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有些空洞。赵氏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李牙婆那里接过一个灰布小钱袋，掂了掂，脸上露出笑容。
她走到王翠花面前，从钱袋里数出二十个铜板，塞到王翠花冰冷的手里：“喏，这钱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和你哥先帮你们‘保管’着，免得你们乱花。以后吃饭，也算你们出了份子，日子总能松快些。”
二十个铜板，躺在王翠花掌心，冰凉，沉重，还带着一丝铜臭味。它们仿佛还残留着大妹眼泪的温度，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赵氏满意地攥紧了剩下的钱袋，转身朝主屋走去，边走边对蹲在墙角的冷二江喊道：“还蹲着干啥？下午的活不用干了？”
冷二江慢吞吞地站起来，始终低着头，绕过呆立原地的王翠花，默默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
王翠花紧紧攥着那二十枚铜板，指甲嵌进掌心。她看着空荡荡的柴房门口，那里仿佛还回荡着大妹最后的哭喊。二妹和幺妹走过来，一左一右轻轻拉住她的衣角，仰着小脸，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恐惧，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依赖，而是掺杂了某种陌生而令人心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