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天清气朗。
清河村村口一早便洒扫干净,连路边的杂草都拔得齐整。里正穿着半新的长衫,带着几个村老,早早候在村口。村民们虽照常劳作,但目光总忍不住往大路上瞟。
辰时刚过,大路上尘土扬起。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中。前面是骑马的衙役开道,中间两辆青帷马车,后面跟着几个随从和驮着箱笼的骡子。
马车在村口停下。县令冯文德先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官服整齐,面容严肃。他回身,恭敬地候着第二辆车。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浅绯色官服、年约四十、面皮白净的官员缓步下车。正是府城司农司主事,李晏清李大人。他神色平和,目光扫过村口众人,在迎接的里正等人身上略一停留,微微颔首。
“下官冯文德,恭迎李大人莅临视察。”冯县令上前见礼。
“冯县令不必多礼。”李大人声音温和,“本官此番前来,是为察验春耕农事,听闻贵县清河村颇有新意,故来一观。”
“大人请。”冯县令侧身引路,同时给里正使了个眼色。
里正连忙上前,正要介绍村里情况,李大人却摆了摆手:“不必拘礼,随意走走,看看实情即可。”
一行人便沿着村道,往田间走去。
凌初瑶得了信,早已在自家示范田边等候。她今日穿了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青色比甲,头发梳得整齐,只簪了支木簪,干净利落。见官员们过来,她上前几步,从容行礼:“民妇凌氏,见过李大人,见过县尊大人。”
李大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就是冯县令极力推崇、他前日暗访印象颇佳的“凌乡人”?比想象中更年轻,气度也沉静。
“凌乡人不必多礼。”李大人抬了抬手,“本官听闻你在农事上有些巧思,今日便来亲眼看看。”
“民妇些微浅见,不敢称巧思。”凌初瑶侧身,示意身后的田地,“大人请看,这边便是今春试种新法、新种的示范田。”
众人移步田边。
只见眼前这片麦田,麦苗已有尺余高,株距整齐,茎秆粗壮挺拔,叶色是饱满的墨绿色,在阳光下油光发亮。与旁边普通田里稀疏泛黄的麦苗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李大人蹲下身,仔细查看麦苗根部土壤,又掐了一片叶子在指间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
“这麦苗长势,确实喜人。”他站起身,看向凌初瑶,“用的是何新法?何种新种?”
凌初瑶恭敬答道:“回大人,新法主要是‘合理密植’与‘分次追肥’。密植并非越密越好,而是根据地方、品种,留出适宜空间,通风透光,减少病害。追肥则在麦苗拔节、孕穗关键期,施用沤熟的农家肥混以少量草木灰,补充地力。”
她顿了顿:“至于种子,是民妇机缘巧合,从南来商队处购得的几种抗旱抗瘠的麦种,在此地试种,看其适应性。今春是头一年试种,尚未有收成可证,目前只观其长势。”
回答得严谨,没有夸大其词。李大人微微点头:“密植与追肥的时机、用量,可有依据?”
“民妇查阅过一些古农书,如《齐民要术》中便有‘种欲稠,粪欲勤’之说。又结合本地老农经验,多次在小块田地试验,摸索出大致分寸。”凌初瑶说着,指向田边几个插着不同标记的小畦,“大人请看,那边便是不同密度、不同肥力的对比试验田。”
李大人果然走过去细看。只见几块小畦麦苗长势确有差异,有的过密而显细弱,有的稀疏而显空旷,居中者最佳。显然不是凭空臆想,而是经过实践摸索。
“观此长势,若无大灾,秋后增产几成可有预估?”李大人问了个关键问题。
冯县令在一旁,心提了起来。这问题不好答,说多了易落口实,说少了显不出成效。
凌初瑶却神色不变,从容道:“民妇不敢妄断天时。但以目前长势及往年同等田块产量为参照,若后期管理得当,风调雨顺,预估增产三到五成,应有可能。”她没有提包赔之事,此刻那些非重点。
“三到五成……”李大人眼中精光一闪。若真能实现,已是了不得的功绩。“可能推广?”
“民妇正在本村及邻村小范围试推,免费提供种子与技术指导,并承诺若因种子技术问题减产,包赔损失。”凌初瑶如实道,“目前有三十余户参与,待今秋收成后,方知能否大面积推广。”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李大人心中评价又高一分。
看过麦田,众人又去看了暖房。看着隆冬时节难以想象的翠绿蔬菜,李大人再次仔细询问了搭建成本、保温原理、日常管理。凌初瑶一一解答,连草帘厚度、柴火消耗都说得清楚。
最后,李大人似乎不经意地问:“本官前日路过,听闻村里还在打制一种新式犁具?”
来了。冯县令精神一振,看向凌初瑶。
凌初瑶心领神会:“回大人,确有此事。是民妇与村里铁匠、木匠师傅们一同琢磨改进的曲辕犁。正在打谷场边试制,大人可愿移步一观?”
“看看。”
一行人来到打谷场。张铁匠、李木匠和冷三海早已得了消息,将一架刚刚完工、擦拭一新的曲辕犁摆在场中。周围不少村民远远围观,赵老倔也挤在前面。
李大人走到近前,细细观看这造型奇特的犁具。弯曲的辕木,可调节的犁评,窄长的犁铧……他伸手握住犁梢,掂了掂分量,又试着推拉转动,感受其灵活性。
“此犁与旧犁相比,优势何在?”他问。
凌初瑶示意冷大河牵来耕牛,当场演示。
套犁,入土,前行,转弯,调深浅……流畅省力的操作,明显深于旧犁的沟垄,让在场所有人再次直观感受到了这新犁的威力。
李大人看完演示,亲自下场,扶犁走了一小段。他虽是文官,但司农司主事,对农具并不陌生。上手一试,便知其中精妙。
“好!”他松开犁梢,抚掌赞叹,“辕曲则回转省力,评建可调则深浅由人,犁铧窄长则入土顺畅破土深!构思巧妙,切合实用!”
他转身看向凌初瑶,目光灼灼:“凌乡人,此犁图纸,可能一观?”
“民妇已备好。”凌初瑶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绘制清晰的图纸副本,双手奉上。
李大人接过,展开细看。图上结构分明,标注详细,连关键部位的受力分析都有简单图示。这绝非寻常村妇能绘!
他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只问:“此犁造价几何?寻常农户可负担?”
“回大人,因是新制,铁木工费略高,目前一架约需一贯二百文。”凌初瑶答道,“待日后量产,工熟料省,价格应可降至一贯以内。民妇以为,若真能省力增效,一季多收之粮,便足以抵偿。”
李大人沉吟不语,手指在图纸上轻轻敲击。
冯县令见状,适时上前,恭维道:“全赖大人慧眼如炬,凌乡人方能将此利民之器献于眼前。此犁若得推广,必是大人督办农事之一大功德!”
李大人看他一眼,如何不懂其中意思。他收起图纸,对凌初瑶正色道:“凌乡人于农事确有实才。暖房、新种、新犁,皆于国于民有益。本官回府后,当具文上报,陈明此间事。尤其这曲辕犁,若经司农司验证无误,当大力推行。”
他又看向冯县令:“冯县令治下有方,发掘贤才,推广农利,本官亦会如实上奏。”
冯县令大喜,连连称谢。
凌初瑶亦躬身行礼:“谢大人抬爱。民妇愧不敢当,唯愿尽绵薄之力,不负大人期望。”
日头渐高,巡视结束。
李大人登车离去前,又深深看了凌初瑶一眼,留下一句:“凌乡人,好自为之。”
车队远去,尘土渐息。
村口,冯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凌初瑶露出笑容,低声道:“凌乡人,此事已成大半。李大人既已承诺上报,你便等着好消息吧。”
凌初瑶微笑颔首:“全赖大人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