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吞噬一切光、声、乃至存在感的东西。它从破碎的封印后弥漫出来,无声无息,却带着让灵魂冻结的寒意。
陈渡躺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连转动眼珠都异常艰难。他看着那片黑暗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扩张,如同墨滴入清水,所过之处,连洞窟岩壁的轮廓都模糊、消融了。那翻滚的黑水潭平静下来,不再冒泡,仿佛连污秽都被那黑暗同化、归于虚无。
没有声音,没有震动,只有绝对的死寂和冰冷。
这就是阴窍?这就是被镇压了千百年的幽冥之力?它不像邪物那样充满暴戾和恶意,它只是一种纯粹的“无”,一种万物的终结。
怀中的渡厄舟船雕变得冰凉,金光彻底内敛,仿佛也在这终极的黑暗面前感到了无力,陷入了沉睡。陈渡能感觉到,舟灵那微弱的意识也变得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要结束了吗?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抬起握着渡厄舟的手,却连这点动作都无法完成。精神力彻底枯竭,身体重创,他只能像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黑暗朝着自己蔓延过来。
几尺,几寸……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黑暗边缘传来的、剥夺生机的寒意,皮肤开始失去知觉。
就在黑暗即将触及他脚尖的刹那——
“陈师傅!”
一声清脆而焦急的呼喊,如同利剑般刺破了这令人绝望的死寂!
一道娇健的身影,沿着陈渡来时的石阶,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是青娥!她手中举着一盏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灯笼,那光芒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是如此耀眼!
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陈渡,也看到了那正在蔓延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地冲向陈渡!
“别过来!”陈渡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青娥仿佛没有听见,她冲到陈渡身边,丢掉灯笼,奋力想要将他拖离黑暗蔓延的范围。但那黑暗的速度看似缓慢,实则极快,已经蔓延到了陈渡的脚边!
“走!”陈渡猛地一推青娥,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半个身子滑入了黑暗的边缘!
一瞬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不是疼痛,而是彻底的“无”,仿佛那部分身体从未存在过。一种冰冷的、虚无的寂灭感顺着肢体向上蔓延!
“不!”青娥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死死抓住陈渡的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
她的身体接触到那黑暗的边缘,衣袖瞬间化为飞灰,手臂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但她咬紧牙关,嘴唇被咬出血来,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拗,死死不松手!
就在这时,又一个人影踉跄着冲了下来!是林老先生!他手里拿着一个古朴的、刻满了符文的罗盘,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散发出不稳定的灵光。
看到眼前的景象,林老先生目眦欲裂!
“青娥!松手!”他厉声喝道,同时将手中罗盘猛地掷向那蔓延的黑暗!
罗盘撞入黑暗,上面的符文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如同最后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随即白光被黑暗吞没,罗盘本身也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但这短暂的阻碍,为青娥争取到了一丝机会!她嘶吼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硬生生将陈渡从黑暗边缘拖回了半尺!
陈渡的下半身重新恢复了知觉,但那股寂灭的寒意已经侵入了他的脏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却是一点点冰碴子。
“没用的……快走……”他看着不肯放弃的青娥和脸色惨白的林老先生,声音虚弱。
“一定有办法!爷爷!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青娥看向林老先生,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
林老先生看着那不断扩张的黑暗,又看了看陈渡怀中黯淡的渡厄舟,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决然。
“办法……或许有一个……”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守陵人一脉,世代守护此地,除了监视,也传承着一个……最终的手段。”
他走到陈渡身边,蹲下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渡厄舟:“渡厄舟,是净化之器,亦是……葬送之舟。它并非用来毁灭,而是引导,是‘归葬’。”
“归葬?”陈渡虚弱地重复。
“将这不应存于世间的幽冥之力,引导回它本该去的地方……或者说,将其‘安葬’。”林老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但这需要媒介,一个能与阴窍共鸣,又能承载渡厄舟之力的……活祭。”
活祭!
青娥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
陈渡也明白了。他看着林老先生,看着他那决绝的眼神,又看向怀中沉寂的渡厄舟。
“如何……做?”他问。
“以身为引,魂入渡厄,舟载幽冥,同归寂灭。”林老先生缓缓吐出十六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是与阴窍同归于尽的方法。需要守陵人的血脉为引,需要至诚的牺牲之念,更需要……渡厄舟的完全认可。”
他看向陈渡:“陈师傅,渡厄舟选择了你。只有你,能驾驭它完成这最后的‘河葬’。”
陈渡沉默了。他看着那片仍在缓慢而坚定扩张的黑暗,感受着体内生机被一点点剥夺的冰冷。清江浦就在这地下洞窟的上方,成千上万的百姓……还有阿青,还有昏迷的无念和尚……
他没有太多选择。
“好。”他吐出这个字,异常平静。
“不!爷爷!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青娥紧紧抓住林老先生的胳膊,痛哭失声。
林老先生爱怜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眼中满是不舍与决绝:“孩子,这是守陵人的宿命。也是……爷爷的归宿。”他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挤出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陈渡手中的渡厄舟船雕上。
“以我之血,唤汝之灵!助持舟人,行此葬仪!”
鲜血融入乌木船雕,渡厄舟猛地一震,原本内敛的金光再次亮起,虽然不如之前炽烈,却多了一份沉凝与悲壮。一股浩然而苍凉的气息弥漫开来。
舟灵微弱的意识再次与陈渡连接,传递来一股复杂的信息流——关于如何运转这“同归寂灭”的葬仪之法。
陈渡闭上眼,快速消化着。此法一旦启动,便不可逆转。他将以自身灵魂与渡厄舟彻底融合,驾驭古舟,冲入阴窍,以其净化之力,引导乃至“葬送”这片幽冥黑暗。代价是,他的灵魂将与幽冥之力一同归于寂灭,永不超生。
他睁开眼,看向泣不成声的青娥,又看向一脸肃穆、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林老先生。
“帮我……照顾阿青。”他对青娥说道。
青娥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陈渡不再多言。他挣扎着盘膝坐起,将渡厄舟捧在胸前,精神力按照舟灵传递的法门,开始运转。
这一次,不再是引导其力量外放,而是……引导其力量,与自己的灵魂进行最深层次的交融!
“以我之魂,奉为牺牲……”
“引舟渡厄,葬此幽冥……”
他低声吟诵着古老而拗口的祷文,每一个字吐出,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神却越发清明坚定。渡厄舟的金光逐渐将他包裹,不再是护体,而是融合。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仿佛要化为光。
林老先生拉着不愿离开的青娥,退到了石阶入口,悲恸而敬畏地看着这一幕。
那蔓延的黑暗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扩张的速度微微一顿,那纯粹的“无”之中,仿佛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本能的抗拒。
陈渡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脱离躯壳,与渡厄舟融为一体。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看到了地下奔流的水脉,看到了上方沉睡的清江浦,也看到了眼前那片代表着终极虚无的黑暗。
是时候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看了一眼哭泣的青娥和肃立的林老先生。
然后,他驾驭着光芒愈发璀璨、与他灵魂彻底交融的渡厄舟,化作一道决绝的、燃烧着生命与灵魂的金色流星,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金光没入黑暗的瞬间,如同雪花飘入大海,悄无声息。
但那不断扩张的黑暗,却猛地停滞了。
紧接着,以金光消失的那一点为中心,黑暗开始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内收缩、坍缩!它所过之处,不再留下虚无,而是重新显露出洞窟原本的岩石,那黑水潭也重新开始微微荡漾。
它正在被“葬送”,被引导着回归它本该在的地方。
青娥和林老先生屏住呼吸,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
黑暗收缩得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小。
最终,所有的黑暗都坍缩回了那破碎的封印之后,消失不见。只剩下那片石壁,光滑如镜,仿佛从未破碎过。只是上面,多了一道淡淡的、如同舟形的金色印记。
洞窟内恢复了平静,只有那盏被打翻的灯笼,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呆立当场的祖孙二人,以及原地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缓缓倒下的……陈渡的躯壳。
渡厄舟,与他的一缕魂,已同葬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