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灼痛和肋下的剧痛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一头栽进了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里。冰冷的露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趴在草丛里,大口喘息,耳朵警惕地竖着,听着远处的动静。追喊声似乎渐渐远去了,疤脸刘他们可能被引向了错误的方向,或者……被棺材铺里那些尚未完全平息的怨灵拖住了脚步。
暂时安全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背后一棵枯树上。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借着微光,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肋下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又崩裂开,鲜血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肩膀被分水刺划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好在不算深。
最麻烦的是体力和精神的透支。定水石的消耗、残响溯源的损伤、一夜的奔逃搏杀,几乎将他掏空。他现在连抬起手臂都觉得费力。
必须尽快处理伤口,补充体力,否则不用河伯祠的人找来,他自己就得倒下。
他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衫布料,重新紧紧包扎了肋下的伤口。又从怀里摸出仅剩的、被血水浸透又干涸的干粮,艰难地咽了几口。干涩的饼渣刮过喉咙,带着血腥味。
现在去哪?老屋不能回,棺材铺成了死地,镇子里到处都是河伯祠的眼线。
他想起王瘸子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小心穿官靴的”。
官靴?指的是官府的人?难道河伯祠在官府里也有勾结?这并不意外。河伯祠在清江浦盘踞多年,与地方势力有染是必然的。
那现在,还能相信谁?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镇子南头那个独自居住、脾气古怪的老仵作,沈老头。沈老头不是清江浦本地人,据说早年是在府城衙门当差的,因为性子太直,得罪了上官,才被排挤到这小镇子上,平日里深居简出,只负责检验镇上非正常死亡的尸体,从不与河伯祠的人来往,也对镇上的纷争敬而远之。
最重要的是,沈老头认得他爹陈老渡。当年陈老渡去世,还是沈老头来验的尸,说了句“积劳成疾,寿数到了”,便再不多言。父亲生前似乎对这位沈仵作也颇为敬重,曾说过“沈先生是明白人”。
或许……可以冒险一试?
天色渐亮,不能再耽搁了。陈渡强撑着站起身,辨明方向,朝着镇南沈仵作家摸去。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草、废园和偏僻小巷间穿行,如同受伤的野狗。
沈仵作家在镇子最南边,靠近乱葬岗,独门独院,几间瓦房,围着竹篱。此时院门紧闭,静悄悄的。
陈渡绕到院子后方,找到一处篱笆破损的地方,费力地钻了进去。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石灰的味道。
他走到正屋窗前,轻轻叩响了窗棂。
里面没有动静。
他又敲了敲,稍微用力。
“谁?”一个苍老、警惕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沈先生,是我,陈渡。”陈渡压低声音。
屋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门闩被拉开,木门打开一条缝。沈仵作那张布满皱纹、不苟言笑的脸露了出来。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在看到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陈渡时,眉头紧紧皱起。
“你怎么弄成这样?”沈仵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他侧身让开了门口,“进来。”
陈渡闪身进屋,沈仵作立刻关上门,插好门闩。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靠墙立着个放满书籍和瓶罐的木架,空气中药味更浓。
“坐下。”沈仵作指了指一把椅子,自己则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灯光下,陈渡的伤势更加触目惊心。
沈仵作没多问,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是剪刀、纱布、金疮药和一些瓶瓶罐罐。他示意陈渡解开包扎。
当看到陈渡肋下那狰狞的伤口时,沈仵作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但手上动作依旧稳定熟练。他用干净的布蘸着清水清洗伤口,撒上药粉,然后用纱布重新包扎好。处理肩膀的划伤时也是如此。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包扎完毕,沈仵作才洗了手,坐到陈渡对面,看着他,目光锐利:“说吧,怎么回事?河伯祠?”
陈渡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将如何发现阿青被黑龙潭怨灵缠身,如何追查到云韶班旧案,如何潜入河伯祠拿到留影石和账本,以及棺材铺的惨剧,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没有提辟蛟珏和定水石这些超乎寻常的东西,只说是祖传的护身之物和机缘巧合。
沈仵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赵哑巴死了,临死前拉琴引动了铺子里封存的怨灵,我才趁乱逃出来。”陈渡最后说道,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沈先生,留影石和账本是铁证,足以扳倒河伯祠,为云韶班昭雪。但我现在……无处可去。”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留影石和账本,放在了桌子上。
沈仵作的目光落在油布包上,久久没有移开。屋子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沈仵作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知道,动河伯祠,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陈渡迎着他的目光,“但不动,会有更多像云韶班,像阿青这样的人受害。”
沈仵作盯着他,眼神复杂:“你爹当年,也是这么个倔脾气。”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色,“河伯祠能在清江浦横行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县衙里,有他们的人。甚至府城……也可能有他们的关系。”
他转过身,看着陈渡:“你拿着这东西,就是拿着催命符。就算我能帮你把东西递上去,能不能到得了能主持公道的人手里,难说。就算到了,上面愿不愿意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案,动这盘根错节的势力,更难说。”
“难道就任由他们无法无天?”陈渡握紧了拳头。
“法?”沈仵作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的拳头大,谁就是法。”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个油布包,掂了掂,“不过……这东西,确实是个好东西。足以让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东西,先放在我这里。你也不能留在我这儿,太扎眼。我想办法送你出镇,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的消息。”
“阿青还在老屋……”陈渡急忙道。
“那个丫头……”沈仵作皱了皱眉,“她现在就是个火药桶,谁碰谁炸。河伯祠肯定派人盯着老屋。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我必须……”
“你想救她,就更得先保住自己的命!”沈仵作打断他,语气严厉,“只有扳倒了河伯祠,斩断了怨念的根源,她才有救!你现在回去,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陈渡沉默了。他知道沈仵作说的是事实。他现在自身难保,回去不但救不了阿青,反而会连累她。
“我会留意老屋那边的动静。”沈仵作语气缓和了一些,“只要河伯祠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暂时不会动那个丫头,她对他们还有用。”
陈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点了点头:“我听先生的。”
沈仵作看了看窗外:“天快大亮了,你不能久留。我知道镇外有个地方,是早年一个猎户废弃的木屋,还算隐蔽。我送你过去。”
他让陈渡换了一身他找出来的旧衣服,稍微收拾了一下,掩盖住身上的血迹和狼狈。然后,他带着陈渡,从后院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绕开了镇子上的主要关卡和眼线,来到了镇外山林深处的一处破旧木屋。
木屋确实废弃已久,但还能遮风挡雨。
“这里有干净的水和一些干粮,你暂时在这里落脚,不要生火,不要轻易外出。”沈仵作嘱咐道,“等我消息。快则三五日,慢则……就难说了。”
陈渡郑重地向沈仵作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沈仵作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让有些人,死得不明不白。”他深深看了陈渡一眼,“保重。”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中。
陈渡站在木屋门口,看着沈仵作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清江浦那模糊的轮廓。
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山峦,却照不进他此刻沉重的心。
证据交给了值得信赖的人。
但他和阿青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
等待,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