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坚持，柳爷也不会阻拦她。
转身出去叫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来自身后的纠结言语:
“你们……对她用刑了吗？”
柳爷脚步一顿。
转头过来，无奈的和她对了个眼神。
雪儿直接秒懂。
他们不敢动她的人，这是都等着她醒来发落呢。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放回肚子里。
柳爷出去后，她不顾形象挠了挠睡得有些凌乱的短发，暗恨自己太过圣母心了。
所有的财产，连同她的小金库，都被炸光光了。
那个小院儿，也承载了她和小美三年以来，平静又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小雪两眼无神，靠坐在床头，脑中的猜测一个接一个。
她聋得不轻，小美拖沓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硬是没听到。
直到眼前投下阴影，小雪才如梦初醒，应激似的，猛的往床铺里侧后仰身子。
想给她拉拉被子的柳爷，右手一下悬在空中。
他的眉心骤然蹙起，心里暗自埋怨自己:
要是他那一晚薅张老板羊毛，把她也带上就好了。
怎么就又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呢？
小雪见是他，大大松了口气。
眼神不自觉的从他身上，移到他身后绑着的小美身上。
小美头发乱了点，脸上没多少伤，衣服依旧有被火撩过的痕迹，右腿也依旧蜷缩瘸着。
破烂的裤脚里，隐约可见她萎缩变黑的皮肉。
柳爷一向有仇必报，这回她也受伤了，柳爷肯定是不能给小美治疗腿伤的吧……
小雪眼里闪过一丝痛色。
浮起痛色之后，很快又被懊恼掩盖。
她如今是个身无分文的小聋人了，不该可怜小美的。
不想再直面小美，她自顾自埋下头，抱着膝盖，微微发涩的声音里满是对小美竟然背叛她的失落。
“为什么？”小雪无神的抠着指腹，猛提一口气，又抬起头问:
“应该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生了反叛之心？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小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平静看过来，眼里竟有着释然和无悔。
她竟还笑得出来，嘴边的括弧笑，依旧是小雪熟悉的爽朗模样。
“雪姐姐，你问错了问题。”
“首先，应该问我，我是哪个阵营派来的人。”
柳爷犹如一个旁听的记录员。
小美一张口，他就把她的话归纳总结，写在本子上，然后传递给小雪。
小雪看完她问的问题，也有些发懵。
那晚她睡得早，柳爷他们有没有打劫成功，她不知道。
但是这么刚好遇到了敌机突袭。
而她，柳爷，陆东堂，他们三个人的共同敌人，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张老板。
可小美这么一问，倒是让小雪又起疑心。
若是幕后指使者是张老板，小美便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了。
小雪蹙眉想着，可她最近没得罪过其他能call得动战机的大人物呀。
正埋头回忆着，面前被捆成粽子的小美，突然朝小雪低头，并用樱语说了自己的真实名字跟身世。
“我本名叫绫濑美惠，我的养父，是日樱花国特务。”
“他喜欢收集中国街头流落在外的孤儿，然后教导我们做各式各样的训练，其中也包括间谍行动。”
小美对上雪儿认真钻研她口型的眼眸，微微一笑后，放慢速度讲:
“所以他们并没有特意教我学樱文，而是让我保留山东人原有的口音，以便更好的让你们降低防备心。”
柳爷写到这儿，停了笔，把本子递给小雪看，随后扭头朝小美投去一个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凌厉眼神:
“说说吧，为什么找上小和春？”
小美对柳爷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任务是她能选的吗？
那些个好看又秀气的小伙伴们，如今不是当了达官贵人的姨太太，就是进了那些风月场所当了赚钱工具去了。
唯有她，傻大个一个。
养父说小和春戏班假清高，但是里头的班主是出了名的烂好心。
她长这样进去，怎么也不会被赶出来。
戏班对情报的收集能力，仅次于青楼。
于是小美便也被派来小和春，当一个“大智若愚”的傻大个儿了。
说到这儿，小美从破洞的窗户纸，看向外头院子里正活动的士兵，还有正点名的陆东堂:
“前几天又回到陆家别院的时候，我接到一个任务，就是趁陆爷在院子里时，发信号给组织，他们自会派战机过来轰炸。”
柳爷蓦地停了笔抬起头。
她这意思，是她故意传递给敌方错误的讯息，所以他们才得以存活的吗？
他皱眉问:“为什么指名要杀陆兄？”
小美:“我不知道，上头没说，不过陆爷拦了这么多人的财路，想杀他的人，何止樱军。”
柳爷抿了抿唇，此刻又有些庆幸小雪那晚没跟他们一起去。
他终于知道，那天晚上对面为什么突然开航标灯警戒了。
感情人家张老板防的不是他们，而是樱军。
他和小美正聊着，小雪左看看右看看，光瞅到他俩嘴皮子一直在动。
柳爷问得专注，好久都没给她写了。
小雪拥着被子又蹭过来，伸手点了点柳爷膝盖上好久没动的本子。
“说的什么？”
柳爷:“没……呃……”
意识到她听不见，柳爷住了嘴。
他把小美带出去给部下看着，这才回来整理思绪，一点一点给小雪写明。
窝在他身侧看了半晌，小雪又一屁股坐回床上，抱着膝盖，有些不知道拿小美如何是好。
“柳爷，我……”
柳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权当安慰，而后把本子上刚写的一句话指给她看: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越是这般放权，小雪的眉头就压得越低。
如今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一个间谍在组织里行走，相当于把大家都暴露在危险当中。
可她对小美，确实还存有一些不该有的私人感情。
“我……”她纠结了好久，腿边的这床被套都被她抠皱了，小雪这才抬眼，狠下心说:
“让她走吧，她不能再待在这里。”
柳爷一点儿也不意外。
她一直这么善良，前两天那晚气过了，如今她又开始心软了。
他点点头，转身正要出去交代赶人事宜，后背的军装衣摆，突然就被轻轻拉住了。
柳爷扭过头，正好和她略显躲闪的眼神对上。
她很快避开柳爷的视线，埋下头问:
“我……唔……那个，如果不是她最后关头拉我一把，想必我如今都烧成碳了，我……我想……”
说到这儿，她的指尖掐进拳心里，声音放得越轻，生怕柳爷不同意似的，说:
“你帮她看看脚，给她几贴药，再赶她走。”
柳爷走回来，无奈的将她握紧的拳头掰开，指尖轻轻抚着那几个月牙印。
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她一直是把小美当妹妹照顾的，一时抽离不了感情，他不怪她。
柳爷轻轻顺了顺小雪有些凌乱的鬓发，简单的说:
“都听你的。”
他相信她这么聪明，一定看得懂。
提了一旁的药箱，转身出去给小雪看脚。
小梁莫名进来了一趟，跟小雪说了谢谢。
小雪一头雾水，该说谢谢的，怎么也不应该是小梁。
毕竟他天天被小美打，除非……
看着埋首站在她床前的小梁，小雪研究了一会儿他紧握在身侧的拳头。
这小子……该不会是喜欢小美吧？
杵在她面前许久，这小子就是不出去。
小雪问他话，他就是不应，头越埋越低，不该由他滋生的愧疚，彻底压弯了他的腰。
半晌，小梁才开口:“那个……我还有事说。”
柳爷背着药箱站在他身后，有些无语。
“你刚刚，不会是对着她说半天话了吧？”
小梁转过头，发红的双眼，愣愣的对上柳爷无语的眼神:“是。”
小雪侧过头，朝看过来的柳爷耸耸肩，指指耳朵，再摆摆手。
柳爷:得，心事讲给聋子听，看来小梁也是为情所困，脑子乱了。
他把药箱放回一旁木桌上。
这才拿着湿帕子擦去手上的药膏，朝小梁走近两步:“你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完，我还要给她看看耳朵。”
小梁一怔，“跟您说啊？”
柳爷无语:“你跟她说，等于没说。”
小梁:“……行吧。”
当聋子的日子非常艰难。
她干坐在床上，只能通过眼睛来观察面前这两个人的神情变化。
小梁好像把柳爷当成心事的垃圾桶，嘴皮子上下一碰，脸色明显轻松很多。
柳爷听完以后，则是眉心紧蹙，朝他挥了挥手:
“你让我再考虑考虑，等会我告诉你。”
“哦！”
小梁转身出去了，跨出门槛前，他扭回头，看向床上一脸懵逼的小雪，眸子里带了点显而易见的愧疚，跟柳爷道歉说:
“我家爷做的决定，我无法动摇半点，但他绝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柳爷抿着薄唇，泰然自若的朝他点头，“你刚刚既然说明原因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这件事，我是必须说给她听的，毕竟，这是她和你家爷之间的事。”
小梁点点头，跨出门去，轻轻把两片门合上了。
冷空气隔绝在外，小雪觉得脖子那块儿瞬间暖和了不少。
她松了被子，抬头问柳爷:
“你们说了好久，都说什么了？小梁怎么老看我？”
柳爷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和专注的眼神。
突然有一种若不是世事弄人，那他会抢不过陆东堂的感觉。
柳爷拉过了一条凳子，在她跟前坐下，简略了跟她说明了这两天的情况。
【那天晚上我们成功擒住张老板，并抄了他的家了，所以物资钱财方面，你无须担忧。】
【另外，陆兄之前相邀他父亲一同奔赴南方，他父亲不肯，如今有信传来，说他父亲被樱军擒了，要陆兄带上那晚从张老板那儿搜出来的巨量鸦片，他们才肯放人。】
“啊？”小雪这才明白陆东堂为什么要叫她好好照顾自己了。
他这是觉得自己回去上海，肯定是死路一条吧？
所以为了不耽误她，也才提前给了她和离书。
她紧了紧手中的被角，问柳爷说:
“和离倒是可以先放在一旁，他加入你们，如今又要回上海，那五营的那些人，是不是要跟着他一起走了？”
柳爷轻挑眉头，写下:【你想要他们一起回去吗？】
小雪毫不犹豫点头，“当然，如果他一个人回去，那真的是没活路了。”
说完，她又尴尬的抠着手心，“那个……但我也知道，加入组织，是要听你和团长指挥的，轻易拉走一队人，就等于逃兵了。”
所以说，她心底里也是担忧陆东堂的吧？
柳爷眯了眯眼，思忖着也不知道她对他的关心，如今到了何种程度。
【他说，他只带几个押货的人回去，其余人马，都交给老李处理。】
写完这句，柳爷直起腰，锐利的眸子，一寸一寸剖析过她的面部表情。
她很担忧，眉心聚起了不小的峰峦，手指又不自觉的开始抠手心了。
嘴巴蠕动两次，瞟向他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又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仿佛彻底将她看透，柳爷又写:
【我的机会到了。】
【刚打包来了张老板的枪支弹药，我跟老李说过，趁此机会，杀城里的樱军一个回马枪，他也同意了。】
【此次若是帮陆兄救了他父亲一命，那我这个恩，也算是还清了。】
【到时候，咱们再来商量和离的事，你觉得如何？】
如何的何还没写完，小雪赶忙应一声好。
瞧见他瞳孔里突然显现出来的促狭之意，小雪苍白的双颊突然飘起两朵红云。
她低下脸，看着地上因年久失修而碎裂的地砖，支支吾吾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公事要紧，不管做什么决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救陆老爷只是顺便，老李本就有痛打樱寇的想法，只不过一直苦于装备悬殊过大，如今机会正好，倒也合了他的心意。】
【所以，你无需给自己施加过多压力，好好养伤即可。】
写完这两句，柳爷直接把本子递到她手里。
然后从药箱里拿出针包，示意她把脸侧过去。
【给你针灸试试。】
他薄唇微启，轻轻给她做了个口型。
小雪这一早上，已经吃够了当聋子的苦头。
见柳爷好像有办法，她连忙转动盘着的脚，侧过身子，把右边耳朵对着他。
“柳爷……”
丝丝缕缕的刺痛感，从侧边传来。
小雪咬着牙根，不敢乱看眼角处一闪而过的银针，她努力分心想其他的事。
没话找话，跟柳爷说:
“你变好多哦，以前连给自己多看看病都不肯。”
“现在不仅答应我帮小美治脚，还会帮我针灸呢。”
旋动银针的时候，总会酸痛难耐。
柳爷故意凑近她耳边，低语几句令她分心:
“因为有你在这儿，所以我才决定改变自己。”
话刚出了嘴边，柳爷松了她耳后的一根银针，退开一点身子，细看她的反应。
她好像没什么反应，依旧呆呆侧坐着。
就是瞳孔晃动得有些厉害。
柳爷慢条斯理的，又从针包里挑起一根针捏在指尖。
然后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转个圈，把另一耳露出来。
小雪磕磕绊绊，盘着腿原地挪一圈，被子都被她略急的腿脚卷到身下去了。
可惜她的脸上无甚表情。
柳爷锐眼微眯，拿针戳上这一耳的同一个穴位，捻动间故意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公事公办的凑近她耳边问:
“听得到吗？”
“……”
这回她的瞳孔只微微晃动一下，就停住了。
柳爷:还挺会装。
他说:“你身后有个蜘蛛。”
话音刚落，她突然腾一下跳起，一把扑进了他怀里。
慌乱的双手紧紧圈住了柳爷的脖子，双眼害怕到紧紧闭上。
柳爷小心的护着她脑袋上的针，嘴角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悄然勾起，“不怕，是个死的。”
右手手掌摊开，故意举到她脸颊旁边。
小雪刚要转头看，柳爷哦呦一声，“哦，还没死，腿还在动。”
小雪把柳爷的脖子圈得更紧，抓着他两侧的袖子，一个劲儿的摇着他的手臂，“丢掉，你快丢掉！”
柳爷眼疾手快，趁机把扎了好一会儿的针给她拔了。
这才把着她的肩膀往后稍微推了推，然后伸出五个正在曲指动弹的右爪子，对着她笑着说:
“看，是活的呢。”
小雪:“………………”
她恼羞成怒，气得抬手捶了两下他的胸口。
并从他腿上往后撤。
刚想坐回床上，他就迅速圈住了她的腰。
小雪害怕的往窗户破洞外看，并小声怒骂道:
“你幼不幼稚？！小时候的戏码你也拿出来玩！”
“还不放开我，给别人看到了，我还要不要脸！”
柳爷笑了笑，使坏的右手抬起，轻轻点一下她右边发红的耳朵，满意的点点头说:
“看来靠近一点说，你还是能听到的。”
小雪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她真的听到他温润的嗓音了。
她盯着眼前这张含着笑的脸，突然说:
“你再说一句试试？”
柳爷如她所愿，凑近她耳边:
“上回的事，我觉得我还是没说清楚。之所以让崔老板住我隔壁，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好转之后，你到时候便会搬进来跟我一起住的，所以……”
还没所以完，小雪羞得满面通红，侧过脸死死捂住被他的气息熨得发烫的耳朵，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
“你，你闭嘴！我不想听！”
柳爷伸出一指，挑回她热度惊人的脸，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
仿佛在说，还不是你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