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还腻在额角,林向阳撑着发软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这个“家”。
刚才的震惊太过剧烈,以至于感官都有些麻木。此刻稍微定下神,更多的细节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入他的认知。
墙壁是黄泥糊的,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掺杂的麦秸,靠近地面的部分因为潮气泛着深色的水渍,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更粗糙的土坯。屋顶是厚厚的茅草,看得出是新旧掺杂着修补过,但仍有几处透下惨淡的天光,想必下雨时便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除了身下的土炕,就是那张瘸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木桌,还有两条长凳。墙角堆着些柴火和杂物,蒙着一层灰。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炕沿边。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那里,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穿着打满补丁、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小脸蜡黄,头发干枯。此刻,她正捧着一个比她的脸还大的粗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灰绿色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糊糊。那糊糊稀得能清晰地映出她渴望的眼神——碗里映出的人影,扭曲而模糊。
这就是……妹妹。记忆碎片里,那个总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二哥”的小丫头,林向红。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小丫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怯懦和好奇,小声说:“二哥,你喝糊糊吗?娘给你留了。”
那碗里的东西,在林向阳看来,连猪食都不如。可小女孩的眼神,却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这时,母亲李秀兰端着一个同样的碗走过来,碗里是稍微稠一点的糊糊,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向阳,快,趁热吃点东西,肚子里有食,病才好得快。”
父亲林大山蹲在门口的门槛上,依旧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他佝偻的背影。他脚边放着一个旧木箱,里面露出几件简陋的木工工具——凿子、刨子,刃口都有些磨损了。这是个木匠,但在这样的年月,显然没什么活计。
“你哥……向军,跟着屯里的民兵队巡夜去了,说是城外不太平,要防着‘遭殃军’(中央军)溃兵和土匪。”李秀兰一边把碗塞到林向阳手里,一边絮叨着,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这兵荒马乱的,唉……”
林向阳低头看着手里的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传来,那灰扑扑的颜色和可疑的质地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知道,这恐怕是这个家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食物了。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冬,北平城郊。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平津战役的枪炮声或许不久就会响彻这片土地。什么理想,什么信念,在此时此刻,都变得无比遥远和奢侈。
哥哥是民兵,意味着可能卷入即将到来的战火。父母年迈,妹妹年幼,家徒四壁,食不果腹。
巨大的生存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土腥气和淡淡烟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尖锐的清醒。
他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满脸愁苦却强打精神的母亲,沉默如山却脊梁微弯的父亲,还有那个捧着空碗、眼巴巴看着他的妹妹。
一个清晰得近乎残酷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落地,取代了最初的震惊和迷茫。
**活下去。**
**不止是自己活下去,还要让眼前这几个人,都活下去。**
他接过碗,没有犹豫,仰头将那碗粗糙刮喉、带着土腥气和野菜涩味的糊糊,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温热的、难以下咽的流体滑过食道,落入空瘪的胃袋。
这不是选择,这是本能。是跨越了七十多年时空,一个灵魂在此刻此地,最原始,也最坚定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