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浮气躁。四合院里的大部分角落都被太阳烤得发烫,唯有中院那棵老槐树下,投下好大一片浓荫,成了天然的避暑胜地。
槐树下,此刻却有些不同寻常。没有追逐打闹的野小子,也没有叽叽喳喳扯闲篇的小姑娘。几张从各家搬来的小板凳、小马扎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几个半大孩子坐在那儿,脑袋凑在一起,竟是在看书。
核心人物是林向红。她扎着两根整齐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正指着书页,小声地给旁边的闫解放和另一个女孩讲解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认真的侧脸上跳跃。
旁边,刘光福家的闺女刘媛,正拿着一本《红岩》,看得眼圈微微发红。还有前院老李家的小子,抱着一本《趣味数学》在纸上写写画画。就连平时最坐不住的闫解放,此刻也皱着眉头,努力理解着书上那些关于星星为什么会眨眼的道理。这小团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自然形成了。起初只是林向红偶尔在树下看书,吸引了一两个好奇的孩子,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林向红不像院里有些大孩子那样瞧不起人,谁有不懂的问她,她都耐心解答。她还会把自己从哥哥林向阳那里听来的故事、学到的知识,像分糖果一样分享给大家。慢慢地,这槐树下,就成了院里一块小小的、散发着墨香和求知欲的“净土”。
棒梗儿,贾梗,此刻正猫在月亮门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往槐树底下张望。他手里攥着个弹弓,原本是打算溜出去找胡同里的二狗子他们打麻雀的。可看着槐树下那安安静静的一幕,他脚步就有点挪不动了。
他心里是瞧不上这帮“书呆子”的。尤其是那个林向红,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还有闫解放,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棒梗儿哥”长“棒梗儿哥”短,现在倒好,整天捧着本书,像个傻子。
可不知怎的,看着他们那么投入的样子,棒梗儿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痒痒。那书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能比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还有趣?他想起前几天,林向红跟他们讲什么“宇宙飞船”、“人造卫星”,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她真见过似的。当时他正好路过,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结果被闫解放听见,那小子居然回过头,用一种带着点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说:“棒梗儿哥,你不懂。”
他不懂?他贾梗有什么不懂的!这话可把他气坏了。
正犹豫着,身后传来他妈秦淮茹的声音:“棒梗儿,你鬼鬼祟祟干嘛呢?又想去哪儿野?”
棒梗儿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把手里的弹弓藏到身后,支支吾吾道:“没……没去哪。”
秦淮茹手里端着个洗衣盆,看样子是要去水池边。她顺着棒梗儿刚才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也看到了槐树下的情景。她眼神复杂地闪了闪。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她清楚,整天招猫逗狗,心思一点不在学习上,为这她没少操心。现在看到院里别的孩子,尤其是林工家的向红,带着大家学习,她心里是既羡慕,又有点不是滋味。
她叹了口气,把盆换个手端着,对棒梗儿说:“你看人家向红,还有解放他们,多用功。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就知道玩,有空也去听听,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棒梗儿梗着脖子,嘴硬:“听什么听,有什么好听的!一群书呆子!”
“你……”秦淮茹气得想拧他耳朵,但看着儿子那副倔样,又忍住了。她知道自己硬逼没用,只好摇摇头,“随你吧!别给我惹事就行!”说完,端着盆走了。
棒梗儿看着妈妈的背影,又扭头瞅了瞅槐树下。正巧林向红抬起头,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清清亮亮的,没有嘲笑,也没有他预想中的“你看你不学无术”的鄙夷,就是很平静的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了。
这一眼,反而让棒梗儿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排除在外的、多余的家伙。
这时,闫解放大概是坐累了,站起身活动手脚,一扭头看见了棒梗儿,立刻跑了过来:“棒梗儿哥!你在这儿啊!快来快来,向红姐正讲宇航员在太空怎么吃饭呢!可神了!”
棒梗儿本想甩开他,但听到“宇航员”、“太空”这几个字,脚步又顿住了。他强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有啥神的?还能吃出花来?”
“真的!不信你过来听!”闫解放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槐树下拽。
棒梗儿半推半就地被拉了过去。其他孩子看见他,都抬起头,眼神里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林向红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点位置。
“……所以啊,在太空里,没有重力,东西都会飘起来。饭菜不能像咱们这样用碗装着,得用特制的袋子,像挤牙膏一样挤到嘴里吃。”林向红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棒梗儿耳朵里。
棒梗儿竖着耳朵听着,脑子里想象着那画面,觉得又奇怪又有点好玩。他忍不住插嘴:“那多麻烦!还能吃饱吗?”
林向红见他开口,笑了笑:“当然能吃饱,就是样子怪点。科学家们想了很多办法呢。”她说着,又翻开另一页,“你看,这就是宇航员的食物。”
棒梗儿凑过去,看着书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包装和食物图片,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他忘了自己刚才的“不屑”,指着图片问这问那。
林向红都一一解答了,没有不耐烦。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加入讨论,说着自己从别处听来的关于太空的趣闻。棒梗儿听着,偶尔也憋出一两句自己的“高见”,虽然多半是臆测,但林向红也会认真地听,然后指出哪里不对,再告诉他正确的知识。
不知不觉,棒梗儿就在槐树下坐了小半个下午。弹弓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去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除了疯跑和恶作剧,安安静静地听故事、学东西,也挺有意思。尤其是当林向红讲到那些他闻所未闻的事情时,他感觉自己好像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门后是广阔无垠的星空和无穷无尽的奥秘。
从那以后,棒梗儿往槐树下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他还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棒梗儿,还是会和二狗子他们出去野,但行为到底收敛了些。至少,在槐树下的时候,他会学着安静坐一会儿,听一听,问一问。有时林向红带着大家读报纸上的社论,他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也会耐着性子听完。有时是刘媛分享她看的小说里的故事,讲到感人处,棒梗儿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点触动。
这个小团体,像一块小小的磁石,散发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磁场。它以林向红为核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围的年轻面孔。连院里的大人们都渐渐察觉到了变化。
“嘿,奇了怪了,最近咱院这帮皮猴子,好像消停了不少?”有人纳罕。
“可不是嘛,瞧见没,都爱往那槐树底下凑,跟向红那丫头学呢!”
“好事儿啊!总比满世界闯祸强。”
就连一向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许大茂,有次喝多了,也斜眼看着槐树下的孩子们,嘟囔了一句:“这帮小崽子,倒是有点人样了……”
当然,棒梗儿的“转变”并非一帆风顺。他坐不住的老毛病时常犯,听不进去的时候也会溜号,甚至有时还会因为一言不合跟闫解放拌嘴。但每当他想要彻底逃离这“束缚”,回到过去那种无所顾忌的野性生活时,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林向红那双清亮的眼睛,和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那是一种无声的牵引,比母亲的责骂和老师的训诫,更有力量。
又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槐树下的小团体正在进行一周一次的“故事会”,这次是轮流讲自己最近学到或者看到的最有意思的事。轮到棒梗儿时,他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最后磕磕巴巴地讲了一个从林向红那里听来的、关于鲁班造锯子的故事。虽然讲得颠三倒四,但总算完整讲下来了。
讲完后,他长舒一口气,偷偷看向林向红。林向红对他鼓励地笑了笑,带头轻轻鼓了鼓掌。其他孩子也跟着拍起手来。
棒梗儿的脸更红了,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有种从未有过的、被认可的满足感。他低下头,掩饰着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弧度,第一次觉得,坐在这槐树下,好像……也挺好的。
暮色渐合,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将这群年轻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在一起。蝉鸣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烦人,反而成了他们求知路上最富生命力的伴奏。一种新的、向上的力量,正在这古老的院落里,悄然滋生,凝聚。